心痒 第14章

宁嘉青当然记得。

那场晚宴是宁江亲手操持的,为了庆祝闻氏与宁远的深度合作,宴会规模空前盛况。

那天他下课后,和池州一同去的酒店大厅。为了避免拥挤走的是特殊宾客通道,谁知正巧撞上一个年轻瘦高的男生,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在闻珏面前哭得涕泪纵横。

后来宁嘉青得知这个男生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父母意外双亡,从国中起就被闻珏资助。

被同性表白的已婚男人,恰巧还是厌恶之人,此情此景,池州笑得前仰后翻。

然而当时宁嘉青笑不出来,现在也笑不出来。

因为此刻他听见闻珏说:“现在这个孩子已经有了一份称心的工作,也有了相爱的女友,他给我写信说现在很幸福......所以人生不止眼前的三步路,要看最终的落脚点在何处。”

宁嘉青没心思听他那些冗长的说教,单被“孩子”两个字钉在原地。

“闻珏。”这是宁嘉青第一次正式叫闻珏的名字,声音很轻,咬字却重。

“这些年你口中所谓的这些‘孩子’,你有没有对他们产生多余的情感。”他顿了顿,又说:“哪怕一点?”

那双标致的瑞凤眼平静地看向他,“从未。”

如生锈般的指关节慢慢攥紧,宁嘉青又问他:“如果是以后?”

话落,气氛陡然安静,静得只听见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

“看,花开了。”闻珏突然说。

随着他的视线,宁嘉青朝窗户方向看去。

只见棕色花盆里那株茎叶高挑的昙花,垂着的白色花苞已经开了大半,此刻花冠还在缓慢绽放,露出淡黄的花蕊。

花还未开完全,香味飘满整个房间。

闻珏看着这昙花,对他说:“人们常在昙花盛开之时许愿,祈求得以成真。”

窗外夜色如墨衬得闻珏肤色过于苍白,嘴唇也白。他唇角带着笑,眼神却淡漠疏离,告诉宁嘉青 :“这对于短暂绽放的昙花,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听到闻珏的答案,攥着的手终于在欲张欲合中慢慢松开了。

宁嘉青眼底发红地看了一眼闻珏,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闻珏叫住他。

“十一年前,NASA发行的阿波罗11号模型,所用原料为价格昂贵的榉木。但那几年因气候欠佳、树木生长周期不足,成品积木发售两年之内出现开裂情况,制造商公开道歉,并以原价三倍美金召回产品。”

他停顿须臾,轻声说:“回忆并不真实,会美化好的记忆。让人身陷囹圄,困在过去。路边抱着酒瓶的醉汉,醉得不是酒精,是无所不能的兴奋状态,实际上酒瓶里根本没有酒。就像藏在木星照片后的那枚积木,剥掉加了滤镜的回忆,本质上只是一文不值的残次品。”

“嘉青,朝前看。”

晚间骤雨,前方高架桥交警摆下“交通事故,禁止通行”的标牌。

黑色的奔驰越野转弯,停在了绿草修葺整齐的路边。

前行路段堵车堵了将近三公里,不知何时才能同行,而反方向的道路顺畅无比,一辆辆车闪着灯光窜过。

新加坡一连闷热十余天,终于降了雨。其实宁嘉青早有预感,每逢雨天来临时,右手便会又疼又痒,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车辆寸步难行,他解开安全带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眼前不断浮现半小时前在闻珏住所的场景,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他说过的话。无休无止,右手愈发疼痛难忍。

宁嘉青睁开眼,前方正巧有车驶来,车大灯照亮白蒙蒙一片。实在太亮,照得放在车前面的铃兰花像是一盏盏亮起的小灯。

视线落在花上,宁嘉青扯了下唇角,自嘲一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个阿树也好,那个萨沙也罢,又或者别的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在闻珏眼里,自己和他们并无二致。

一个个都是杜鹃鸟巢寄生机制下的遗弃物,能被顺手哺育便是莫大的恩赐,怎能奢求太多。

宁嘉青伸手摘下颈间的银链,打开相片盒,从隔层取出那枚楔形木片。

榉木的纹理优雅上乘,色调柔和均匀,暗色中右下角的防伪标志闪着独特的银光。

他翻过,完美木片的反面,却有一条裂纹从左上角蜿蜒右下,被泛黄的胶水牢牢粘合。

西南郊区的永安墓园,每晚十点钟关园。

值班的保安已经睡了一觉,醒来时准备下班,却发现刚有人离开,在斜斜的密雨中,关着的铁门敞开一隅。

他嘟囔着:“这么晚了,还下着雨,怎么还有人过来......”

保安伸了个懒腰,拿起手电筒最后一遍巡视。下过雨后草地松软泥泞,留下新鲜的脚印。

手电筒沿着脚印照过去,停在角上一块狭窄的墓碑上。

那块墓碑没有贴遗者相片,只刻了名字。碑前放着一盆花,灯笼似的小花骨朵摇晃在风雨中,花瓣不掉一片。

第0016章 阿暹

门铃响起时,闻珏正在将阳光下的茉莉花移到阴凉处。

他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上粘的泥土,推着轮椅过去开了门。

见到来者时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还没等他说话,陆€€替他开口:“稀客。”

“......”

陆€€透过门缝朝里看看,“不请我进去喝杯咖啡?”

“如果我说不呢?”

“有正经事找你。”

陆€€口中的正经事,多半是不正经。当听到他说是“关于你小舅子的”,闻珏看他片刻,开了门,“请进。”

“新人”到家免不了对他的住处打量一番,陆€€个头将近一米九,太平洋宽肩,站在屋子中央视觉上天花板都矮了几公分。

他不但没评头论足,反而对着开放厨房吧台上的各色浆果咧嘴笑了下,“有点像你在美国上学时住的公寓。”

顺手拿起一个紫红的蔓越莓放进嘴里,酸得他皱紧眉,“和门外灌木丛里长得那些果子一样酸。”

咖啡已经泡好,陆€€顺势坐在椅子上,又往褐色的液体里加了两块方糖,搅了搅端起瓷杯抿了一口,语气不满,“是今天新磨的吗?味道不尽人意。”

话音刚落,闻珏端起他的咖啡杯要往水槽里倒,被他伸手拦住。

陆€€推了下眼镜,恢复正经语气:“宁远集团打算拿到中南半岛南端海峡的通航代理权,具体已经通过内部文件。”闻珏微怔。

“我记得这个案子,当初你在任时就在着手吧?”

他应声,“仅过了半年就放弃了,推进难度太大。”

泰缅接壤的中南半岛狭长地带,往北是盛产罂粟的金三角地区,往南则是克拉地峡运河。

其中重要海峡港口,被当地势力掌控。如果能够拿到通行代理权,运输货物量可扩大至六倍,航程至少缩短一千三百公里,所产生的经济效益蔚为可观,同时也为相关政府的管控带来便利。

利商利民利政,是一个企业百年兴旺的不变之本。宁远集团百周年庆在即,如果真能按预期拿到代理权。对于宁家来说,预期博得无法撼动的地位,连政界都得看其眼色。

“据说这次案子重启,是你小舅子亲自提出来的,承诺给他三个月时间。”

咖啡的热气氤氲而上,透明镜片上结了层雾。陆€€摘下金边眼镜,用棉布擦拭着,似笑非笑地说:“三个月后,大会闭幕。党派换举,成员重组。你老婆将当选符合呼声的首位女性大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长姐事业如今日中天,而宁嘉青的出身一直被宁家其他人诟病,所以急哄哄重启本案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他重新戴好眼镜,窄长的手推了下镜架,镜片后的眼睛眼尾狭长,“不过这么短时间内到底能不能成,还有待商榷。”

对于听到这个消息的闻珏,脸上却未有太多表情,甚至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没什么想问的?”

“有。”闻珏抬眼,扫过他放在吧台上的黑色公文包,包上的检徽反射出冷酷的光芒,“如若确有此事,我早晚会知道。还需劳烦检察长耗费将近两个小时,特意从检察署过来告诉我?”

他声音低了些,“说吧,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陆€€脸上没了笑,他盯着闻珏片刻,随后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份封着pvc塑膜的文件,移到对方面前。

一份英文死亡证明,右上角贴着一张两寸照片。

死亡日期为四年前的十一月二十四日,名字为David,性别男,死因为由艾滋病(AIDS)引起的细菌感染。

照片中的男人,半长黑发,深眼窝,尖下颌。面色苍白,眼下呈乌青色,看状态罹患病痛已久。憔悴萎靡的模样,掩不住精致优越的混血相貌。

闻珏垂眼,静静地看着这种照片。尔后缓缓抬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相片里男人的脸。

“你我都清楚,上面的名字是假的,他的真名是€€€€”

“阿暹。”闻珏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湖面。

困在轮椅上的闻珏,这几年身体瘦削得看不出以前的模样。以前在美国读书时,他曾是学校橄榄球俱乐部的主力成员。

“四年前阿暹死在费耶特街的一所公寓里,被邻居发现报了警......而他去世的那一天。”

陆€€双手撑在吧台桌面上逼近他,眼睛泛红。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十一月二十四日,恰巧是你出车祸的那天。”

“那场差点要了你命的车祸......究竟是不是单纯的意外,你告诉我。”

而闻珏的视线,始终在那张照片上。垂着的睫毛,遮着情绪。

他对陆€€的问题置若罔闻,只是问:“阿暹的遗体,葬在了哪里?”

陆€€一哑,咬肌动了动,“......他无亲无故,分文没有,谁会给他买墓地,火化后骨灰撒在了医院后的野湖里。”

闻言,闻珏安静须臾,轻声说:“也好,他本该自由。”

重启中南半岛海峡代理权一案,很快在政商两界传开。

宁嘉青是私生子这件事,是公开的秘密。能被宁江认回,并不是上演父子情深的狗血戏码。对于被封建思想蛀蚀的宁家来说,但凡宁甯是长子而不是长姐,宁嘉青都不会姓宁。

然而宁甯足够争气,有望担任第一任女性大臣,以现在的地位任谁做事都得看她三分脸色。所以外面都在传宁嘉青是狗急跳墙、投卵击石,竟然想短短几个月拿下代理权压长姐一头上位。

不管外界口耳相传,宁嘉青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月底前启程。

走之前,韦京年将餐厅定在海边,单独为宁嘉青践行。

韦京年近一个月都在国外出差谈生意,这也是回国后第一次见宁嘉青。

一来,便注意到他脖子里的项链没有了。自从大学时和宁嘉青认识以来,韦京年未曾看他摘过一次。

他亲自给宁嘉青斟满酒,“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能帮的,尽可能帮你,若有什么突发状况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宁嘉青穿着件纯黑的衬衫,冷白的皮肤得几乎病态,眉眼间的阴翳却很重。举起酒杯,向下移了几公分,才碰了下韦京年的杯子。

“和我客气什么,你能拿到代理权对我也是好事。”

宁嘉青喝了口红酒,喉结滚动将酒液送入胃中,酒精舒缓神经,近日一直抻着的那根筋松快不少。

放下酒杯时,听见韦京年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做此决定?”

宁嘉青低眼看着荡起涟漪的红酒液面,告诉他:“曾经有个人对我说,不必执着眼前成绩,要懂得取舍。取舍之间选择‘舍’,比‘取’要重要。”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