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由任乖蹇搀扶着走了过来,在澹台莲州的背后唤了一声:“王子。”
澹台莲州转过身。
小飞还站不太稳,身形颤巍地向他深深作揖。
“我感谢您一片热忱之心。
“即便你身份高贵,然则,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车队上下除您以外,我看最好连靠近也别靠近万妖域。那么,您孤身一人,我觉得,着实不必与我一起去送死。”
这下人全到齐。
澹台莲州说:“我是在托付,却没有觉得自己必定是送死。”
黎东先生问:“王子可有计划?
“是还有什么仙术阵法可以施展?”
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他。
澹台莲州挠挠鼻子,道:“我想慢慢搬来着……”
黎东先生:“搬?”
澹台莲州唯独在自己的剑术上有自信,他自知天真,依然说:“是,先生,您知道我的剑术,我想带一两个人不成问题。我想,每隔几日,我带一两个、两三个出来,三千个人,还活着一个我救一个。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黎东先生呆了,他语重心长地道:“您这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呢!
“您就不能问问我有什么办法吗?!
“您要知道,您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您以为我为什么跟着您,我这是在追随您啊!”
澹台莲州傻眼了,怔怔地问:“先生有办法?”
黎东先生颇为咬牙切齿:“怎么没有?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问我!”
秦夫人觉得像是突然有一道奔泉涌冲进她的脑子里,让她记忆一新。她上前一步,热切地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我亡夫家世代经商,传承百年,以前也曾去碎月城一带经商。他们留下了所有曾去过的地方的地图,你看是否能为您派上用场?”
黎东先生:“善哉!夫人赶快找找!”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冷不丁地,侠客任乖蹇环顾四周,大笑几声。
澹台莲州问:“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这场上,老弱病残,鳏寡妇幼,尽数到齐。自古至今,披坚执锐的人族军队尚且不敢去对抗妖魔,从未取过一胜。我们这些个人想赢,更是天方夜谭。”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疯了,我竟然觉得或许能成!”
他向澹台莲州恭手:“王子,请带我一起!”
小兰药举手:“我、我也想帮忙!我能帮忙吗?”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两声,摸摸她的头:“你不用,我们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
“此言差矣。”黎东先生抚捋胡子,“小兰药也能帮上忙,当然,没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哦?
“请先生教我。”
他们都是这世上被抛弃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风雨后摇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拧作一道,又亮起来,成了一团牢而不散的火光。
这一团火照亮了澹台莲州的胸膛,他才惊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侍者抱来草席铺在树下荫庇处。
于是,这群老弱病残、鳏寡妇幼还真的坐下,开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计。
-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场雨。
全城三千人暌别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满满的粮食,甚至还有一碗肉汤,这样丰盛的伙食也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们打算发起反攻,尝试全力以赴,突破围困。
王都抛弃了他们,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缕士气,若是杀不出去,将来更无可能。
与其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来得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当然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雨声急密,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又像是催命的锣鼓。
谁都没有底气。
一片死寂的静默中,有人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多,眼泪落进碗里,继续吃。
唯有杨老将军一滴泪不落,他说:“我自束发年纪便心怀耿介之志,那时多自命不凡,觉得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未承想,十七岁来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头发都白了。”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想来这里守着大家。
“我老了,可你们不少人都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努力活下去。要是活着走出去了,不要忘记碎月城的大家,将来请在院子里大家种一棵白榆树,每逢祭日便浇一杯酒吧。”
众人哭声更为悲恸,但求生之欲却被再次激发起来。
在这哭声之中。
好像加进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外面有人在喊:“将军爷爷!将军爷爷!”
坐得离杨将军最近的东宇抹着眼泪说:“爷爷,我都傻了,我仿佛听见了小飞的声音。”
杨老将军细细辨听,紧皱眉头,说:“不,这就是小飞的声音!”
小飞就这样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竟回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下来,让原本陷入绝望的人们迷惑地安静下来。
没人有空疑问他怎么回来的。
只注意到他说:“将军爷爷!我找到人救我们了!”
杨老将军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了一晕,眼前发花,须臾之后,视野才重新清晰起来。
€€€€是谁?
一个白衣男子随之步入光线晦暗的地堂。
这个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贵不可言,但所有将士都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还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话的铁片剑,都莫名地让他们望之敬畏。
无人指挥,将士们自发地起身,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男子却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偃蹇骄傲、目空一切地走过去,他的视线平放,慢而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还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
杨老将军心下一惊:“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台莲州,昭国现任昭仁王之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杨老将军嘴唇嚅动,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对方身上穿的白衣是丧服的左衽款式。
这是为他们牺牲的将士们服丧。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无法遏制。
如将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时信任了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家都等着他要说什么,听见他压着哭腔还要厉声喝道:“停下!停下!都别吃了!
“省省粮食!还得接着打呢!”
第18章
半个月后。
七月初七。
碎月城。
凌晨。
杨老将军勉强阖了两个时辰的眼来存储体力,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甚至有一种心火在狂烧的幻觉。
尽管王子已经提前三天与他做了极其详尽的作战准备,但是他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大脑仍然不停运转,考虑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故,并且针对做出应对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虑了进去。
他永远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象,毕竟倒霉了三十几年,他自认从未有过好运气。
天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悲观地认为,他们三千多个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够好了。
如今他竟然胆敢设想他们全员都活下来!!
他哪儿来的胆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莲州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无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图,上面还标注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妖兵分布点与类型。
而且王子武艺之高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一个人,还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重重妖兵的地区,来到碎月城,他都难以想象是怎样做到的。
他问起时,王子还轻飘飘地说:“我走的那条路都是低阶小妖,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发现不了我。若是发现,杀了便是,低阶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听到什么“低阶”这词,追问意思。
王子便细细地跟他说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阶,尤其是在军队中,最低阶的小妖兵全无法术,只有与生俱来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极其简单的指令,譬如“冲”,譬如“停”,稍难一点他们就不懂了。
王子如数家珍般,与他细细分说了妖魔军队中的等阶制度,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几年,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