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莲州是很强。
可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中毒,会劳累。
一旦杀了澹台莲州,这支队伍立时就散。
跟很多国家不同,其他国家,包括幽国和庆国,即使国君亡故,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当国君,果然依然可以继续运转。
但昭国不过,假如澹台莲州死了,不但军队会溃散,民心也会崩坍,照他所见,不出两年就会亡国。
因为其他国家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莲州的出现使昭国兴盛。
但也因为他的出现,使得预设他消失后的国家坍塌更惨烈。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莲州。
黎东先生用一种说不上是热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荆玉山道:“在我看来,太子一得远离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庆两国,行纵横之策,探清敌之虚实。”
黎东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你正适合做后面这件事?”
荆玉山答:“是。”
黎东先生的眸底掠过一线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俩。
“我怎么知道你对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荆玉山。你们每个人拜入我的门下时我就调查过了,你曾拜在庆王与幽王的门下求仕。但我没查到你是哪国人。难道其实你生于昭国,是个爱国之士吗?”
“我不是昭国人。”被戳穿来历没有让荆玉山惊惶,他认为理所当然,要是连这点手腕都没有,就不是黎东先生了。
接着,他毫无羞耻地说,“我对昭太子也没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过是想从昭太子处攫取荣华富贵罢了。”
第73章
这话说得坦荡。
荆玉山在年幼游历诸国的经历中悟出属于他的人生道理,就他所见过的达官贵胄,总会道貌岸然地装得体容有度,他们以道德来伪装自己,装得好像十个有九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实则永远在内心里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权力和利益。
他不做这种虚伪的人,他承认自己就是热爱荣华富贵。
倘若人的一生是一块墨,每当你做一件事情就会研磨到一点墨,那么他想消耗自己的生命的墨汁用来书写一些会让世人惊叹的故事。
管他是欣赏,还是厌恶。
黎东先生笑了一声:“你倒是不以为耻。”
荆玉山堂堂正正地答:“人活一世,不过追逐衣食住行,我想要锦衣玉食、封官拜相,何错之有?”
黎东先生仍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见他一直没有退缩之色,才渐渐重新变得温和,成了那个和蔼的老爷爷。
荆玉山的提议他粗略一想,是同意后半截的,再仔细一想,便觉得怎么想也想不通,黎东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太子,却来找我呢?是要让我转为进言吗?”
荆玉山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想与太子说。
“他秉君子圣人之道,心软得很。所以我才来找您。”
黎东先生闻言,又是一笑,脸色亦急转直下:“你既知你的谋策与太子不合,还谈什么效力?”
荆玉山寸步不让:“然则利益是相合的,我想要各国国君奉我为座上宾,而你们想要让太子安全无事。
“世上有善就有恶。我愿做这个不符合太子道德价值观的‘恶人’。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呢?难道照您所想,一位完美无瑕的圣人只靠良善真的能成为天下共主?我想,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又缓和下来,沉声说:“我知道您想打造一位圣人之君,您希望他不沾上一点阴秽,成为您理想中的君王。
“那就别告诉他,只由您与我来做。”
黎东先生沉默良久。
久到他桌案上的油灯里的油快烧尽了,他说:“待我加点灯油。”
说罢,他挑灭了灯芯。
荆玉山进屋时就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由初冬冷冷的月光照进来。
他重新点上灯。
荆玉山复又问:“先生以为如何?给我一辆车、一点路费和昭国说客的头衔即可。”
黎东先生叹了口气:“晚了。”
荆玉山皱眉:“怎么晚了?”
黎东先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投向他的身后,起身微微福身颔首,请安道:“太子殿下。”
荆玉山悚然一惊,寒毛直竖。
糟了,他都忘了太子的武艺高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
这位心善的太子会说什么?
他的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太子是何脸色,作何反应。
一声自嘲的轻笑落在他的身后。
是澹台莲州在笑:“我不否认我是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
“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荆玉山转过身,没抬头,向太子作了一揖,脑子各种念头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太子。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这位太子看上去是全天下最好说话的,其实也是最不好说话的。
却听澹台莲州问:“你能做到七年内,不让其他国家攻打昭国吗?”
荆玉山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脑子一热,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地说:“能。”
澹台莲州:“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官职。”
荆玉山仍觉得不真切,他终于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澹台莲州,于是对上了一双如月光般澄澈柔和的双眸。
澹台莲州对他招了招手:“荆先生,既然是为我效力,还请跟我说,我们出去说吧。”
大晚上。
而且凛冬将至。
屋外颇冷。
澹台莲州一言不发地前面走着,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荆玉山亦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军营招工所修的粗房地窝附近。
澹台莲州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睁大双眼,倒像是个困惑的孩子,任由白练般的月光浇洒在他头上、脸上、身上。
“为什么这世上万物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修士看不起凡人?
“为什么妖魔视凡人为牛羊?
“为什么凡人自己也不停地打仗,贵族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奴隶?
“我若是生而为奴隶又会怎样呢?”
荆玉山答:“那您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
澹台莲州看着他,对他笑了一笑:“你说得是。
“兴许这人就是得陇望蜀,三年前我刚回来,只想要昭国免于亡国之难。
“如今又想要昭国百姓人人居有屋、穿有衣、食有余粮。”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正面朝向他,说:“我从不自诩是圣人。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也会愤怒,会沮丧,会嫉妒,会有杀意。
“也不用保护我,说什么不让我沾上阴秽,这算怎么?我是国君,应当由我来保护别人。
“要是为了昭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不得已必须造孽的话,那这份孽障就让我来承担吧。
“往后荆先生若是为了昭国但行一分孽,尽管告诉我,可予我半分。”
过了不知多久,明明被冷风吹了很久,手脚很冰,脸也冷,但荆玉山却莫名地觉得躯壳内的某处是滚烫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向澹台莲州鞠了一躬:“是。
“事成之日,请太子许我相位。”
澹台莲州说:“嗯。七年之约。一言为定。”
七年?
为什么是七年呢?
荆玉山想。
太子是三年前回来的,加上七年,正好是十年。
那年太子应该是三十岁,而立之年,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吗?
他一路上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屋舍。
同学问他:“你去哪儿了?好像看见是太子送你回来的?”
又酸溜溜地说:“你排场挺大。”
原本将睡未睡的人都一下子醒过来了:“太子?太子送你回来的?太子跟你说话了?”
其他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一听到“太子”二字,瞬间瞌睡虫就飞了:“太子来了?”
荆玉山坐下来,脱鞋子,说:“我哪配啊?只是遇上太子夜里出来散步,是太子平易近人罢了。
“也没说几句话。
“你们若是想跟太子说话,直接与他说不就是了?太子温文有礼,一定不会生气,会跟你们说话的。”
众人纷纷失了勇气:“话是这样,但我一见到太子就紧张,心跳脸红。而且,太子那么忙,总觉得会耽搁他的时间。”
“我想着,假如要跟太子说话,总得言之有物才行,一直没想到要说什么。”
“荆玉山?荆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