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烧尽,屋内的光亮愈发昏暗。
直到背后再不见任何响动,阮祺反而有些不安了,小心抬起头,转身朝后看去。
就瞧见身边人压根没有入睡,而是笑望着自己,仿佛早料到他会回头。
阮祺:“……”
“抱歉,是我不对,这个给你赔罪行不行?”清珞伸手按住他,将一件事物递到他面前。
阮祺满心郁闷,正想把东西直接丢回去,就发现对方递给自己的似乎是一件木雕。
那木雕不过两寸余长,线条流畅,打磨细腻,清晰雕刻出蜷成一团酣然入睡的小少年。
少年眉目秀丽,脸颊圆润,正是阮祺自己。
阮祺捧着雕像惊讶,甚至连生气都忘了:“你做的?”
“是,”清珞颔首,“买床时送的边角料,已经许久没做过了,刀工有些生疏,等日后再给你做更好的。”
阮祺连忙摇头,眼睛落在木雕上,几乎挪不开目光。
“消气了?”清珞凑近问。
“……下不为例。”阮祺推开他,收起雕像大度道。
芜河村内,芜水河畔。
陶玄景眉头紧锁,眼看着法印冒出阵阵浓雾,通体冰寒,仿佛已然成了一件死物。
还是不行,自从被仙君禁锢在此地,他一直偷偷试图往上界送信,结果毫无例外,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
是仙君下了某种禁制?
陶玄景摇头,他早已仔细检查过周遭,确定此处并没有任何灵力附着的痕迹。
对了,是芜水河!
陶玄景心头一凛,无念天主执掌诸天水域,这下界里的江河湖海,自然也皆在对方的统辖之内。
凡有流水经过的地方,他便无法将消息顺利送回无念天,可这世间上,又要到哪里去找寻没有一丝水流的干涸之地。
陶玄景手握法印,只觉自己的前途一片昏暗。
…
大伯家里只有一亩中田,即便种得再精细,加上给隔壁魏婶子帮忙,两日基本也都打理得差不多了。
阮祺原本以为对方会休息上一日,结果隔天清早,就被伯母叫起去县里赶集。
阮成丰和董念负责糕饼摊子,阮祺三人则负责旁边的杂货摊。
各类杂货依旧是崔庙祝提供的,不过这回少了彩旗和风车,多了些玉佩和香囊,甚至还有几盒香粉,也不知能不能卖动。
阮祺打络子吸引顾客,见清珞闲着无聊,索性递了块玉石料子给他。
“我看你木雕做得那么好,也会雕这种玉石吗?”阮祺小声问。
清珞还困倦着,懒洋洋眯眼看来,随即颔首:“会,你想要?”
“嗯,”阮祺连忙点头,“这种玉石料子成本只要一两,你若是能做成玉坠子的话,我想挂在身上。”
那木雕阮祺其实也想随身带着的,只是毕竟是自己的雕像,放身上总觉得有些怪。
刚才瞧见货摊上有完整的玉石料子,他便忍不住心动了,这要是能雕成坠子,挂起来一定好看。
然而阮祺不懂这些,并不清楚雕玉还需要用到解玉沙之类比较特殊的工具,就见清珞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便开始细细雕琢起来。
正在一旁收钱算账的陶玄景目瞪口呆。
等瞧见自家仙君当真乖乖听话时,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您让……帮您雕玉?”
“是,怎么了。”阮祺疑惑。
陶玄景半个字也答不出,只感觉眼前的凡人恐怖如斯。
大约是很少见到有人现场雕玉,不只阮祺,就连街边路人也都停住步子,站在一旁围观起来。
清珞神情专注,手里的动作不疾不徐,周围人皆屏住呼吸,只能听见轻微的磨削声和石粉落地的声响。
一尾锦鲤逐渐在他手里成型,鱼尾摆动,鳞片细致分明,仿佛下一刻便能从掌心跃出,直接游入河底。
“摊主好手艺,”有懂行的在一旁赞叹,“这锦鲤玉坠卖给我吧,我愿意出二两,不,三两银子。”
阮祺暗自咋舌,这才不过一炷香工夫,这小小一块玉料居然就翻了三倍的价格。
“不卖。”清珞平淡道,取了打络子的红绳,将锦鲤从中间拴紧,仔细挂在阮祺的腰间。
抬眸问:“喜欢吗?”
玉料是羊脂白玉的,通体莹润,阮祺越瞧越觉得喜欢,忙不迭点头。
因着这一场雕玉,来买香囊和玉佩的客人顿时也多了起来,旁边卖旧书的青年凑过来细瞧,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你们摊子上玉佩的品质都不错,放在街里卖可惜了。”
这青年正是上回帮他们说话的书生,阮祺闻言来了精神,虚心求教问。
“可若是不在街上卖,要拿到哪里去卖比较好?”
“自然是去鬼市。”不等书生开口,卖现杀活鱼的摊主先插言道。
“像古玩玉石一类的器物,放寻常街市里最多也就能赚个辛苦钱,你们等过了亥时的,多带些人去鬼市上,说不准能卖出几倍的价钱。”
鬼市?
阮祺自小在芜河村长大,还从不知晓常渊县内居然还有鬼市这种地方。
旁边阮成丰却是听闻过一些,迟疑着皱眉道:“鬼市啊,那地界可有些乱。”
过去大昭国内管控严苛,不仅县城设有宵禁,街市上售卖的货品也必须经过层层筛选与盘剥。
摊贩们卖上一天的货物,有时甚至连本钱都赚不回。
寻常百姓无论买家还是卖家,皆是苦不堪言,便偷偷建立了鬼市,用来傍晚时私下交易。
如今宵禁解除,市集售卖的货品不再受限,原本用于私下交易的鬼市摇身一变,也便成了贩卖各种古玩玉石、稀罕货品的特殊集市。
阮祺杏眼亮晶晶的,也不开口,只一脸期待地望着大伯。
阮成丰没好气拍了他一把:“就知道你有兴趣,也行,反正你也大了,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董念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叫阮祺到时一定跟紧家里人,不许自己随处乱跑。
既然要去鬼市,那摊子上的玉佩自然是不能再卖了。
阮祺将几枚玉佩仔细包好,只把剩余的香囊都卖了,便将摊位收了起来。
等到大伯那边的糕饼摊也都忙完了,一家人先吃了午饭,随后便在客栈定了房间,方便存放物品。
鬼市……帮忙将蒸笼搬进屋内的陶玄景若有所思,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戌时末,阮祺一家从客栈出来,按照客栈掌柜指明的方向,一路朝西街尽头走去。
鬼市入口是在某处小巷后面,原本要经过条暗道对上口令才能入内的,只是如今没有官府管制,便也随意附近的百姓进出了。
穿过窄窄的暗巷,不知过了多久,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内里突然豁然开朗。
街道人头攒动,灯火通明,行人手里的提灯仿佛摇曳的流萤,从街头一直翻飞至巷尾。
耳畔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阮祺环顾周围,兴奋拉住身边的郎君:“哎,那边居然还有卖沉香的,还有那个,那群人应当是在做法事吧?”
清珞颔首,同样饶有兴致,却并没有留意那些货品,而是将目光转向街头几名戴鬼面的百姓。
“没见过吧,”阮成丰得意道,“这是常渊县的大鬼面,能驱邪禳灾的,过去来鬼市的人都会戴这种面具,防止身份暴露。”
“行了,”董念打断大伯,“祺哥儿和他郎君身子都弱,可不许戴这种东西,今晚不摆摊,你们有什么想看的先随便看看,只不能走散了。”
“好。”阮祺欢快答应,拉着清珞去瞧最近一家卖玉石的摊位。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周遭火光映照,倒也不觉得害怕。
阮祺仔细打量面前的小摊,正如白天书生所说,这鬼市的玉佩果然比街里贵上许多,样式也更加齐全。
正当阮祺瞧得入神时,中年摊贩突然抬眼,视线落在那条白玉锦鲤上。
“你这玉坠子雕工不错。”
“是吗?”听到摊主夸奖,阮祺禁不住高兴。
他也是晌午休息时才发现,郎君在锦鲤尾部上刻了个小小的“祺”字,刚好与鳞片融合在一起,精巧又别致。
“十两银子,卖吗?”中年摊主问。
咳!
阮祺差点被呛到,多少?
“这个不卖。”阮祺下意识摇头,伸手将玉锦鲤护住。
清珞随意打量附近的摊位,闻声也转过头来。
摊主似乎很想要上前,却忌惮着阮祺的身边人,只得继续提价。
“十五两,再加这摊子上任意一块玉石,你可以随便挑选。”
阮祺半点犹豫都没有,坚定摇头:“这是我郎君给我做的,你加多少银子都不卖。”
阮祺考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正是上午剩下的几枚玉佩。
“……不过我还有别的玉佩,你如果想要的话,倒是可以卖给你。”
望着阮祺手里的布包,中年摊主眯起眼眸,然而不等他张口,方才一直戴鬼面在街头徘徊的人也都凑了过来。
常渊县的大鬼面原本是祭祀用的,猩红为底,上面用靛青和墨线勾画出诡异的纹路。
虽然知道这些都只是普通百姓,阮祺还是有些紧张,不自觉躲在清珞身后。
那戴大鬼面的人盯着阮祺手里的玉佩,悉悉索索互相交流,眼中皆露出贪婪神色。
“多少钱?”
“这玉佩怎么卖,我们也想买一个。”
“老夫这里有金子,你用金子换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