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顾允海疑惑问。
“没,”顾洵费尽全力不让自己显出异常,“饭菜都已经备好了,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先去把爹叫过来。”
“不用,”顾允海摆手,“爹这人你还不清楚,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你现在去叫他,他反而要责怪你多事。”
“今日有客人在,大不了我们自己先开席,不必理会他了。”
“是,”温妤朝阮祺笑了笑,“不理他,叫那人忙公务去,我们只管自己吃饭。”
就在温妤抬手招呼丫鬟上主菜时,一名中年男子快步从外走来,身形瘦高,儒雅书生模样,语气透出无奈。
“夫人好没良心,竟是要丢下寿星公不管,也不怕家里客人笑话。”
顾知县原本是调侃着说的,然而等掀开纱帘进到花厅,见到阮祺的一瞬,却是忽然呆立在原地。
阮祺吃酸梅糕的手也跟着放下了。
那天在夜里看时还未觉得,他与顾知县虽然眉眼并不相似,但通身气韵却是像了个十成十,尤其同处一室时,估计任谁来了都会察觉出不对。
花厅氛围古怪,温妤紧拧着帕子,虽然极力克制了,眼圈还是开始泛红。
“爹。”顾允海摸不着头脑。
瞧了瞧阮祺,又瞧了瞧顾知县,笑呵呵开口道:“哎呦,这是什么缘分,怎么感觉你与我爹长得这般像。”
阮祺如坐针毡,甚至都有些想要逃走了。
“胡言乱语,”最后还是顾知县收回心思,出言打断道,“功课做完没,先生教你的文章写得如何了,大字练了几幅,都拿过来给我瞧瞧。”
顾允海举手投降,缩到一旁不敢吭声。
教训过了儿子,顾知县终于将视线转向阮祺这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遍,眼里流露出温和。
“这位便是芜河村的小庙祝吧,多谢你送的绣屏,那幅原画六年前毁于大火,我一直遗憾未能亲眼一见,如今有了这绣屏,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阮祺摇摇头,表示只是普通的屏风,不值什么。
“好了,别都干站着了,快坐下来用饭吧。”温妤看出阮祺的局促,连忙招呼众人落座。
顾知县坐在主位,丫鬟动作利落撤下糕点和冷盘,换成热气腾腾的菜肴和汤羹。
桌上没有酒水,只有清凉的乌梅汤。
阮祺尝了口自己面前的,果然是温温热热的,于是小心伸出手,试图将郎君的那杯交换过来,中途被对方轻扫了眼,只得遗憾放弃。
结果刚一转身,就见温妤满脸慈爱的盯着自己,顿时头皮发麻。
温妤轻咳了一声,掩住笑意,用公筷夹了烧排骨给他。
“多吃点,都是自己家里人,别拘束。”
阮祺默默啃着排骨,已经连大气都不敢出。
确定了。
不是自己想太多,今天的家宴根本就不是为了给顾知县祝寿,顾夫人显然是察觉了什么,才会拿解签当借口请他过来。
不过夫妻俩也并没有什么确凿的凭证,所以只是请他来见面,而非直接提出要认亲。
食不言寝不语,花厅内一时无声,温妤面上始终带着笑,不住朝阮祺的碗里夹菜,偶尔悄声问他合不合胃口,如果有不喜欢的,可以叫厨子做新的来。
顾知县欲言又止,几次想要插话,却始终没能抢过自家夫人。
总算等到温妤起身盛汤的空隙,快速接话道。
“咳,听闻你最近不再主持祭祀,也很少会去庙里,那一般空闲的时候,除了在家休息,还会做些什么?”
“一般就是到粥铺帮忙吧,”阮祺放下汤碗道,“或者到街上去转转,再有空闲的话,就帮家里打理下田地。”
他偶尔也想和大伯到山里去打猎,可惜伯母看得严,任何危险的地方都绝不许他靠近。
对面顾洵扯了扯嘴角,眼里划过嘲讽。
“这……你年纪也不大,家里和郎君的条件都不错,就没想过要去学堂里读书吗?”
大昭民风开放,常渊县里就有专供女子和哥儿读书的学堂,也未必就要学出什么本事来,略识得几个字,懂得算术读写,对于掌管内宅也是大有好处。
故而但凡是稍有富余的人家,都不会吝啬让子女读书,甚至条件好些的,还会将先生请进府中专门教导。
顾洵继续道:“在自家粥铺跑堂虽然没什么,但也总不能一直如此吧。”
果然,顾洵话音刚落,对面顾知县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顾家是书香世家,旁的也就罢了,倘若阮祺当真是顾家子,那整日里跑堂种地的,确实不成样子。
顾允海吃菜的动作顿了顿,总觉弟弟这话说得古怪,听意思,倒像是在嘲讽阮祺不学无术,不求上进。
但应当不会。
顾洵对家中仆役尚且温和有礼,不像是能当面嘲讽人的个性,顾允海摇摇头,将心底的疑惑抛到脑后。
“跑堂有什么不好,”阮祺倒没听出话里的含义,只是笑着道,“人多热闹,顺带还能活动筋骨。”
说罢望向顾洵:“我瞧二公子身形瘦弱,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估计便是常年在房里读书的缘故,不如也多出外走一走,晒晒太阳,见见人气。”
随着阮祺的话音,顾知县和温妤也跟着望向顾洵,两相比较之下,很快便看出不同。
阮祺其实也偏瘦小,然而身形匀称,面颊红润有光,走路行动都利落,人瞧着也精神。
和阮祺相对的,顾洵就像是常年不见光一般,衣衫空荡,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说得对,”温妤赞同点点头,眉心轻蹙道,“顾洵……身子弱,的确是该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
顾知县也被带偏了注意,考虑自己是不是将孩子拘束得太狠了,才会让人整日闷在房里读书。
“其实……”眼见话题走向不对,顾洵连忙坐直。
“这还不好办吗,”顾允海将啃到一半的排骨放下,直接提议道,“不如就让阿洵跟祺哥儿去当几日跑堂,锻炼锻炼,省得隔三差五的闹毛病。”
顾洵不敢置信望过去。
对面温妤心里一动。
大儿子虽是胡乱建议的,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况且锻炼倒还是其次,温妤更想让两个孩子多接触亲近,免得日后认亲时尴尬。
于是让顾洵和阮祺一起去跑堂的事就这般定下了。
顾洵目瞪口呆,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
然而母亲催促,父亲也颔首赞同,他也只得强撑出笑脸:“那往后,便麻烦阮公子了。”
同样没有料到事情进展的阮祺:“……你确定?”
粥铺正缺人手,好友也不能每日来帮忙,就是跑堂需要体力,顾二公子一看就不是个能吃苦耐劳的。
“确定。”顾洵艰难道。
“工钱也很少,普通跑堂每日最多只有八十文。”
“不用工钱。”顾洵咬牙切齿。
阮祺迟疑片刻,勉强凑合道:“……那行吧。”
顾洵一口血险些吐出来。
那眼神是嫌弃吧,一定是嫌弃吧!
这一顿寿宴阮祺被身旁人各种照顾夹菜,吃得都有些撑了,临走还带了许多糕点回去。
酸梅糕,栗子糕,甚至还有顾夫人亲手做的夹心酥。
连吃带拿,大包小包捧了满怀,活像是串门子走亲戚的。
顾知县还有公务要忙,便先离开了,温妤带着顾允海一路将两人送上马车,望向阮祺的目光满是不舍。
“时辰不早了,不如你和你郎君留下住一晚吧,府里客房多,我给你们挑间位置最好的,还能看风景。”
望着天边的日头,顾允海忍不住无奈,低声劝解道:“娘,县衙内宅还没修缮好呢,能有什么风景可看,您就别为难人家了。”
阮祺被郎君扶着上车:“多谢夫人好意,我最近一直在芜河村,夫人若是有什么事情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
温妤终于点点头放任对方离开。
烟尘扬起,马车渐行渐远,温妤无意识追上前两步。
直到马车过拐角再不见踪影了,才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内宅。
两日后庙市,阮家粥铺重新开张,才刚过卯时,顾二公子已然穿戴整齐守在粥铺门前。
阮祺看得一愣,早起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你怎么来了?”
顾洵闻声一口气没上来,表情扭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为何会来这里,你竟是全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哦!
阮祺拍了下额头,总算回忆起来:“你是来当跑堂的,瞧我这记性,进来吧。”
这两日粥铺经过重新修整,门窗台面全都焕然一新,柜台也跟着换了位置,打眼望去,倒是显得整个店面都宽敞了许多。
就是地上还有木料没来得及收起,刚一开门,就有许多烟尘迎面扑来。
阮祺还好。被清珞挡在背后,顾洵却是被扑了满头满身,脸色瞬间就绿了。
“抱歉,”阮祺拿了布巾给他,“工匠干活太晚,我今天提早过来,就是想把店面简单收拾一下,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哦对了,扫帚在那边,我和郎君去擦台面,你把地上的碎木头扫一下吧。”
顾洵狠狠呛咳两声,伸手指着地上的碎木屑。
“不是跑堂吗,你让我扫这个?”
“对啊,跑堂就是店里做杂活的,哪里缺人了都要去帮忙。”阮祺理所当然道。
考虑到顾二公子可能有洁癖,他还特地把相对轻便的扫地活交给对方。
“当然,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阮祺宽容道,“本来伯母也是想额外雇人的,我和顾夫人说一声,让你换别的法子见人晒太阳。”
听到“顾夫人”三字,顾洵什么气焰都消了,嫌弃地用手指捏起扫帚。
“不就是扫地吗,我做就是了。”
阮祺与清珞对视一眼,无奈摇头,随他去折腾。
时辰还早,集市上却已经聚集了不少摊位,粥铺里异常安静,唯有几人低头打扫的细碎声响。
清珞不擅长杂务,却是几人里干活最认真的,俯身用布巾擦抹着座椅桌面,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玉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