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二十三年五月十八,是被迫冥婚的伊华然回门的日子,按照规矩他需要在上午九点之前回到伊家,除去梳妆打扮的时间,再除去陪齐恒和柳如€€吃饭的时间,他至少要在七点之前起床。
起早与伊华然来说并不是难事,难的是这具身体撑不住,他强撑着眼皮坐起了身,将胸前的布垫好,又照着镜子检查了一遍,这才让门外候着的人进来。
走进来的是兰香和晴云,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丫鬟,手里捧着洗漱用品。菊香昨晚值夜,兰香接班后,便回了房间补觉。
伊华然在两人的侍候下换好了衣服,是大红色的裙装,其上用各色丝线绣着牡丹,穿上后雍容华贵,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感觉。在这个朝代,只有正妻才能穿红色,只有皇族才能绣牡丹。
伊华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晴云,她的眼圈有些黑,昨晚应该没睡好,脖颈处有道抓痕,虽然她今天特意穿了件高领的衣裙,却依旧没能逃得过伊华然的眼睛。
昨天晴雨被打成了猪头,拖着离开小厅,可谓是丢尽了脸面。而晴云虽然也挨了兰香一巴掌,却因此得了赏,一只白玉簪子。品质自然比不过晴雨想要的那支,却也得百十两银子才能买的到,是伊华然从陪嫁的首饰中挑的。
这白玉簪子说是为那一巴掌所做的补偿,其实就是在挑拨离间,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不过,没人会因此说伊华然心机深沉,因为这主意是菊香出的,他只是照做而已。
晴云脖颈上的抓痕证明越是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往往越能收到奇效。
“世子妃,您瞧瞧今日戴哪套首饰?”菊香打开首饰匣子,让伊华然挑选。
伊华然扫了一眼,道:“就这套果绿的翡翠头面吧。”
如果不是要扮做女人,他才不戴这些累赘,等哪天跑了路,他便将这些首饰全部折现,还是银子带在身上更有安全感。
菊香挑出那套果绿翡翠头面,帮伊华然戴上,之后再一端详,没想到效果竟意外得好,让他雍容华贵中又多了几分柔美,不会让人觉得有太强的压迫感。
“世子妃真是会挑,奴婢自愧不如!”
每当看到自己这张脸,伊华然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白居易的《长恨歌》,‘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帝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样的美人生在古代,要么荣华富贵一生,要么下场凄惨无比。而原主与伊清歌这对双胞胎的结局,恰好印证了这样的事实。
伊华然梳妆完毕,便带着人前往前院。原本柳如€€得知他体弱后,特意派了一个软轿过来,可他压根就没打算用,他可不想自己整天病歪歪的。等这次回门之后,他会将各种训练提上日程,就算不能达到前世那种效果,至少要脱离病弱美人的范畴。
来到前厅,伊华然发现厅中无人,便随意在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下,侍候左右的丫鬟急忙奉茶,随后退出厅外候着。
等了十多分钟,也就是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脚步声响起,伊华然抬头看去,见柳如€€走了过来,随即起身,往外迎了迎,“母妃,您来了。”
柳如€€笑着说道:“昨日睡得不好,今日起得稍晚了些,清歌等久了吧。”
替嫁之事本就是丑闻,肯定不能对外公布,所以对外柳如€€还是叫他‘清歌’。
“不久,我也是刚到。”伊华然亲昵地挽上了柳如€€的胳膊,担忧道:“若母妃身子不适,今日归宁还是儿媳自己去吧。”
昨日齐恒回来后,柳如€€便将伊华然所说如实告知,齐恒勃然大怒,当即便想去找伊新算账,被柳如€€拦了下来。替嫁一事本就是丑闻,若是闹开,伊家是会没脸,他们王府声誉也会受损。更何况经此一事,柳如€€对伊清歌十分不满,她便是想进王府的门,柳如€€也不会再让她进门。加之她对伊华然很是满意,便想将错就错,定下伊华然这个儿媳妇。不过此事虽不能声张,却也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得让伊新知道,他们平阳王府不是吃素的。
齐恒向来对柳如€€言听计从,对伊华然的第一印象也不错,仅思虑了一会儿,便同意了此事。不过该调查的还是要调查,也不能任凭伊华然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所以昨天傍晚时分,两人两马从后门出,快马加鞭赶往明州。
柳如€€今日去伊家,一是为了给伊华然撑腰,用行动告诉伊家人,伊华然很受他们看重;二是为了向伊新讨个说法,让他知道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以后行事要多多思量。
“不碍事。今日归宁我必须去,不能让你受了委屈。”柳如€€转头看向青竹,道:“传膳吧。”
“是,王妃。”
伊华然闻言出声问道:“父王不过来一起用早膳吗?”
“王爷去上朝了,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那儿媳陪母妃用膳。”
两人用完早膳,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悠哉悠哉地起身,坐上了备好的马车。
“母妃,听菊香说,归宁要在辰时之前进家门,可我们好似晚了,父亲那边……”伊华然有些不安地看着柳如€€。
“我这么做是故意为之。放心,有我在,他不敢把你如何。”柳如€€拉住伊华然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记住,你如今的身份不再是伊家那个不受宠的小姐,而是平阳王府的世子妃,不能再似以前那般畏首畏尾,要有世子妃的气势和气度,这样外边那些人才不会小瞧了你去,明白吗?”
伊华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母妃放心,我绝不会给平阳王府丢脸!”
柳如€€满意地轻抚伊华然的脸颊,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母妃相信你。”
伊华然面上笑眯了眼,心里却在恶寒,他真怕时间久了,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成了女人。
车队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一炷香后,终于来到了侍郎府外。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
“咦,这是平阳王府的马车。”
“算算时间,今日正巧是伊小姐归宁的日子。”
“什么伊小姐,现在该改口叫世子妃了。”
“伊小姐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如今却……真是可怜啊!”
“回门不是要在辰时之前进家门吗?这会儿辰时都过了。”
“回门是妻子带着丈夫回娘家,如今世子没了,即便回来也是世子妃一个人,还在乎什么规矩。”
“你们都小点声把,若是被平阳王府的人听到,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
门房一看是平阳王府的马车,没敢耽搁,即刻进去通禀,没过多大会儿的功夫,大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个婆子,为首的是侍郎夫人王婉舒的心腹王嬷嬷,也当年她的陪嫁丫鬟。
王嬷嬷来到马车前,道:“奴婢请世子妃下车。”
车外的青竹打量着来人,道:“你们家侍郎夫人呢?我们世子妃归宁,竟只让一个老奴出来迎接,这就是侍郎府的规矩?”
“按照规矩,世子妃要在辰时之前进家门,夫人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如今伤了风寒,正找大夫看诊,不便过来迎接,还请世子妃见谅。”王嬷嬷说出的话听上去客气,语气却没有丝毫恭敬。
“侍郎夫人感染了风寒?”坐在里面的红梅掀开了车帘,柳如€€看向站在车前的王嬷嬷,接着说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既如此,那咱们就回去吧,待侍郎夫人何时病好了,再来打扰。”
待王嬷嬷看清柳如€€,不由神情一怔,急忙行礼道:“奴婢见过王妃。”
方才这老东西的话,柳如€€可听得清楚,冷哼一声,道:“我可受不起你的礼,转告侍郎夫人,就说我和世子妃来过了。”
王嬷嬷闻言心里一急,赶忙上前一步,挡在了马车前面,道:“王妃息怒,夫人不知王妃要来,奴婢这就让人去通禀。”
第006章 归宁(二)
王嬷嬷急忙给身边的人使眼色,随后便有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如果只是伊华然来了,那什么都好说,毕竟他在侍郎府住着的时候,就是个好拿捏的。可柳如€€是亲王王妃,是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命妇,即便是伊新来了,也得恭恭敬敬行礼。
“我看就不必了,若是侍郎夫人一病不起,我可担待不起。”
“王妃哪里话。”王嬷嬷赔笑道:“夫人只是气世子妃误了时辰,伤心世子妃有了婆母,忘了亲娘,这才和世子妃置了气。”
不得不说王嬷嬷这解释用在此处十分恰当,将刻意为难说成了母女置气,性质一下子就变了,不愧是王婉舒身边的亲信。
“此事不怪她,是我昨夜没睡好,起得晚了些,这才误了时辰。侍郎夫人要怪罪,那就怪罪我吧。”柳如€€松了口,她来侍郎府是带着目的的,哪能这么轻易就走了,刚才不过是做做样子。
王嬷嬷闻言悄悄松了口气,道:“王妃说笑了,自然是王妃的身子要紧。”
见柳如€€不再说话,李嬷嬷便将帘子放了下来,遮去了外面好奇的目光。柳如€€看向伊华然,伸手将他的手握住,心疼道:“可怜的孩子!”
王婉舒的故意刁难,恰好印证了伊华然的话,柳如€€才有了这样的反应。
伊华然苦笑着说道:“我时常在想,同是父亲母亲的女儿,为何我和妹妹的境遇竟相差如此之大。”
柳如€€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难过,以后母妃疼你。”
而此时,王婉舒和伊清歌正坐在小厅喝茶,压根就没打算接伊华然进府。
伊清歌看向王婉舒,道:“母亲,兄长今天回来,您不去接,是否不太好?”
“无论他是何身份,我都是他母亲,理应他来拜见我。”提起伊华然,王婉舒就变了脸色,丝毫不掩饰对他的不喜。
“母亲,这些年是我们亏欠了兄长,如今又让兄长受这种委屈……说到底都是女儿命苦,本以为许了个好人家,没想到竟是个短命的。”伊清歌说着红了眼眶。
“当初你与平阳王世子的婚事,我本不想答应,是你爹非说平阳王世子……”说到这儿,王婉舒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有帝王之相,我这才答应。没曾想他竟是个短命鬼,那平阳王居然还想让你和他那个死鬼儿子配冥婚,简直是痴心妄想!”
“是女儿命苦,没有这个福分。”伊清歌说完擦了擦眼角。
王婉舒握紧她的手,心疼道:“清歌,你别难过,母亲请大师给你算过命,他批给我四个字‘贵不可言’。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王婉舒生下龙凤胎,曾去庙中找大师算过命,那大师分别给伊清歌和伊华然批下四个字,伊清歌是‘贵不可言’,伊华然是‘命薄如纸’。病恹恹的伊华然恰好印证了大师的话,从此便定下了伊新和王婉舒对他们的态度,对伊华然是弃之如敝履,对伊清歌是护之如珠宝。
“女儿愚笨,还请母亲指点。”其实这事,伊清歌早就知道,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王婉舒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道:“大师说你是凤命,将来可是要做皇后的。”
“这……母亲的意思是想送我入宫?”
“皇上已入暮年,春秋不在,而你风华正茂,母亲怎舍得让你进宫。”王婉舒又压低了声音,道:“母亲的意思是太子。”
伊清歌的眼睛亮了亮,随即皱起了眉头,道:“太子之位空悬已久,皇上似乎并没有立储之意。”
王婉舒笑着说道:“立储是早晚的事。你需用些手段,与几位皇子维系好关系,谁被立为太子,你就嫁给谁。”
“可我如今已不是京都第一才女,而是伊府不为人知的二小姐。”伊清歌神色黯然地垂下了头。
王婉舒劝道:“相较于‘贵不可言’的未来,一个名字算得了什么。我相信以你的才貌,即便换个名字,也能很快风靡京都。”
伊清歌羞涩地笑笑,道:“母亲说的是,女儿一定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只是又要委屈兄长了。”
“他命薄如纸,也不知能活到几何,能帮你这个妹妹做点事,也算不枉伊家对他的生养之恩。”王婉舒拍了拍伊清歌的手,道:“母亲是指望不上他了,只能靠你了。”
伊清歌依偎在王婉舒身边,道:“母亲放心,女儿定让母亲尊享一世荣华。”
两母女正说得热闹,门外突然传来通禀声,“夫人,奴婢有要事禀告。”
王婉舒微微蹙眉,道:“进来吧。”
大丫鬟桃红走了进来,行礼过后,径直说道:“夫人,王嬷嬷派人来报,说平阳王妃来了,现正在门外。”
“平阳王妃来了?”王婉舒有些惊讶,转头看向伊清歌。
“今儿是他归宁之日,世子不在,本以为他会自己回来,没想到王妃竟然跟了来。”伊清歌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道:“母亲,您赶紧去迎接,平阳王府如今可不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
王婉舒点点头,让桃红整理衣装,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伊清歌转头看向晴蓝,道:“晴云、晴雨可有传信回来?”
晴蓝摇摇头,道:“奴婢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伊清歌眉头皱紧,道:“找机会问问,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是,小姐。”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王婉舒这才露了面,急匆匆来到马车前,道:“妾身恭迎王妃、世子妃。”
车帘被掀开,李嬷嬷率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前打着帘子,紧接着是出来的伊华然,最后是柳如€€。她居高临下地瞥了王婉舒一眼,这才在青竹和伊华然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柳如€€淡淡地开口,“听闻夫人感染了风寒?”
王婉舒赔笑道:“多谢王妃关心,妾身没什么大碍,就是怪世子妃坏了规矩,又怕她有损王府的声誉,这才想着小惩大诫。”
王婉舒的这番说词正好与王嬷嬷相符,看来是提前通了消息。
柳如€€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样啊,那倒是我错怪了夫人。”
见王婉舒看过来,伊华然微微福了福身,道:“见过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