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巾帕擦拭手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唇抿成一条直线,剜向不远处身穿淡紫色旗袍的温婉女人。
那是他父亲肖仲海的五房太太元笙,与他同年进的老宅。
彼时他五岁,还被女人抱在怀里过,家仆们议论说这或许是肖老爷找的最后一任妻了。
元笙够优雅风华,出身为沪城最大的地产世家,现如今正与陆家交往密切,正得肖仲海的青睐。
“钰儿,你愣在那作何,笙妈我多久没看到你啦。”
元笙从一并太太小姐中款款而来,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拂上肖钰的肩关切地问:“钰儿你是又消瘦了吧,眼圈黑浓……”
他眼神一沉,甩开女人的手。
没有说话的欲望,就如同这个家对于他而言就是存留在记忆里的坟冢。
肖钰每次回来,都只是为了祭拜下母亲的灵堂。
肖家老宅的规矩极为森严,又颇为守旧,还延续不少祖上信奉的东西,譬如灵堂结义堂,就连谈生意的场地也得选择风水风向,放着关公老爷的神像镇一镇。
他冷眼经过庭院内客套寒暄着的富家小姐与少爷,在锣鼓鞭炮齐鸣前走入灵堂内。
牌位墙上挂满了陌生的名字,从未见过,也不觉得是亲人,其中有位“肖泊韦”与其他两个肖氏牌位并列摆放,早已落满灰尘。
这位也只会在老管家的闲谈中才会提及的男人是肖仲海的大哥,旁边两个是他的两个孩子,死的时候还未满十八岁。
从摆放的位置与清理程度来看,肖钰能清楚感受到肖家对肖泊韦的轻疏,而他母亲的名字更靠近角落,接近浅白磨损严重的篆字€€€€孙芷瑶。
元笙除了与自己母亲同属妾房以外,再无半点相似之处。
肖钰之母曾工作于洋人街最兴隆的姗雀歌舞厅,孙芷瑶最拿手的莫过于交际舞与吉普赛舞步,袭一身藏青色紧身旗袍,步步生莲,不动声色就能舞进那群洋商心里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色徒,则在所有人投献殷勤之前,将正值芳华的“黑雀”堵在换衣室间傲慢威胁€€€€给我当妾,这间舞厅我就暂且不拆。
威胁意味十足的话,还放在了肖钰与母亲被接回老宅的第一晚。
肖仲海眯眼,命他放养在外的私生子跪在书房里,衿傲霜目充斥血丝,用拐杖挑起肖钰的下巴。
“厝厝……是小雀儿给你取的?呵,真拿不上台面。”
那间书房冷得彻骨,他身上还穿着初夏时母亲送的黄衫,手臂上显出细小的凸起,怯怯点头。
厝鸟也是麻雀的别称,如同孙芷瑶的艺名,有种大雅隐于世的意境,但那只乎沪城沦陷之后为躲避汉奸的无奈之举。
“从今天起,你就在肖家,什么厝厝雀雀统统忘掉。我们肖家祖辈胜出高官极品,你也要争做人上人,改名肖钰,记住,要成为别人瞧得上的珍宝。”
*
咚咚€€€€
两下扣门声后,传来青年的声音。
“三哥,三哥……是你在里面不?”
“你白痴啊,不是三哥还能有谁进灵堂……你小点声。”另一人压低声线说。
肖钰听出那人是四房太太王秀莲的两个儿子肖宇铄和肖宇铢,一对双胞胎。
肖家成员众多,光是肖仲海就有伯仲叔季四兄弟,之后还有个妹妹。他又纳了四个妾,正妻生下大哥肖容钧,二房之女肖芸锦都比肖钰大了快一轮,下面就是这两兄弟。
在如此庞大的家族之中,肖钰接触最多的也是莲妈,生育后激素突增虎背熊腰的陕北女人,打他最多,也是她当年狠心送他去了部队。
可他唯一瞧得上的,也只有她。
有时打你最凶最狠的不一定盼着你堕落,而是抚平肖仲海怪异阴沉的性子,为他求得一丝喘息。
而日日嗔唤着你的,虚伪假面背后或许藏着更狠毒的心思,亦如元笙,在孙芷瑶恶疾送医那天借生意之由将肖仲海绊住,耽搁到他再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肖钰缓缓抬起脸,那双眼睛黯淡无神,他放下擦拭干净了的灵牌手指轻扣两下,蓦然自语:“该为您的名字补上些漆了……没能带母亲爱吃的酥糖,原谅我。”
推开门,肖钰像被烟雾笼罩着,从寒潭中爬出的恶鬼。
“……三哥,父亲找你过去,说是谈论你与陆小姐的婚期。”
“嗯。”他淡漠地应了句,肖宇铄实在从那张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哥你真的要娶?那可就真与封家宣战了……”
肖钰伫立在老树下默默点了根烟,烟雾从他锋利唇缝间轻飘出,他勾勒出一抹疯邪的笑意:“我需要怕他?”
肖宇铢轻推了推他四哥,低劝道:“三哥不比那瘸腿庸货高出一截,这么年轻就当上少将,还替父亲谈下两笔外贸大单,那封鹤有什么?”
封鹤有什么。
他透过轻撩的白雾俯看地上啄食的散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对排斥生厌的蓝色眼眸。
*
又是夜里,许汐白听闻熟悉的脚步声,一个幅度小步子浅,而后面的那位靴底踏得实,却有些杂乱。
他裹着外套起身出来看,发现肖钰双颊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眉目间透着舐血之性。
男人视线愈发模糊,可积攒了大半天的愤怒情绪让他无法安然入眠,他下了车的移动路线就是往那间柴房走。
两人目光对上,短暂交会。
许汐白后背发怵,懊悔怎么就好奇心作祟跑出来看了眼,一看不要紧,肖钰眯缝的眼睛就像雷达,死死锁定他。
我还是赶紧回去!妈妈咪呀……
“许……汐白,给我站在那。”
邵管家不自在地扶额,他主子脚步蹒跚成这副模样也硬不准下人搀扶,现在还要去……
“肖少爷,您走错房间了……”
“谁都不准进来!€€€€”
肖钰在许汐白慌张后退的时候,一只手抱住那人双腿,另一只手托扶着臀,倒挂着扛在肩上。
“肖……肖爷!……我……”
许汐白被晃得厉害,双手紧锁住男人的后背极度委屈。
我招你惹你了啊!呜呜……
第7章 吻技真差
许汐白被生硬得牵进柴房,眉头间兀自皱起个小折印,让肖钰看到。
“看见我就这么让你心烦?许汐白……当婊子都没你这么立牌坊的。”
肖钰似乎喝下不少酒,粮作熏熟的气味里还混揉着他身上那股深沉的古龙香水味,语气很冲。
许汐白指尖不安收紧,悄悄轻揉了肖钰的手:“肖爷,你白天去了哪里?可是遇见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儿……或人了?”
“呵,你还会担心我呢。”肖钰抓着许汐白那乱动的手,举着,“会让我不开心的,全都是你!”
木门外开着,灌入冷风,而肖钰浑身都是炙热的。
许汐白眼眸微沉:“我生性愚钝,哄不了肖爷开心……对不起。”
他语调清透柔和,如同山涧清泉,让肖钰有几分错愕地凝着他半会儿。
在回老宅前,肖钰就猜到那老头儿要找他聊些什么,对母亲的忌日只字不提,话语间都是洋人街上新开的几家珠宝店的生意。
他本不爱与商人打交道,更不想和大哥二姐争抢在老头儿面前表现的机会,就想躲的远远的。
可那些精明之人看准了肖钰往后的发展注定要光明敞亮,点名要肖钰牵头,这生意才能谈成。
他被逼着在肖仲海的书房里头,阅读了半天的新店策划启案,提点一二。
又撞上被他言语顶撞生了闷气的五房太太。
元笙搂着肖仲海的宽厚手臂,侧身睨他眼,故意使坏:“老爷,钰儿年轻有为光景甚好,赶紧在这个时候为他谋个知书达理的大小姐,好为咱们肖家增添子嗣啊~”
陆绮珊这么个年龄相匹配,又是陆啸掌上千金的合适婚配对象,就轻易推到他面前。
下半年才敲定的订婚宴,提前到了下个月月中。
要问肖钰想不想娶,他曾经想过。
在被许汐白退婚后的那段时间里,他游走在奢靡沉醉的娱乐场所,怀中涌现出不知多少曼妙的身影。
他大可以从中挑选个差不多的名门千金利益双赢,重重地回扇许汐白一耳光,打那人的脸。
肖钰与许汐白对视上,思绪纷乱如麻,咬着腮最后愤懑地说着:“你的脑子只能用来讨好封鹤,眼里容不了我一点……”
许汐白一怔,他心里隐约感觉到,对方三两次提到封鹤也许不是巧合,恐是心里还惦记着原身与封鹤的旧情。
现如今寄人篱下,那封鹤不知道跑去哪躲着又或是遭遇什么不测,一时半会靠不住。
而且经历过陆绮珊的一闹,他也算彻底看明白了。
肖钰就是他唯一的靠山,暂时的。
倘若以后有机会翻身,再去联系封鹤或是父亲旧友也不迟,现在他断然不能让肖钰真的娶陆小姐进门。
到那时,恐怕他连这间其貌不扬却能遮风挡雨的破屋都没了!
“……我……我没讨好。”
肖钰冷眼看他,周遭气氛泛起寒凉之意:“还没讨好?我与封鹤在酒桌上碰面数次,他满心满眼都是陆绮珊,哪有你?……一个破耳钉戴了六七年,你看他戴过吗?在乎吗?……傻缺!”
听完后,许汐白捂嘴轻笑道:“肖爷你教训的是,那从现在起,我满心满眼都是你可好。”
肖钰眸里闪过一丝异色,嘴唇微张不经意间流出句极轻的“好”。
他那人忽然眸子一紧,仿佛回过神来。
“放肆!你有什么资格……”
许汐白从松懈的大手里恢复自由,他双手搭放在肖钰的肩膀头上,靠过去不作试探,径直吻上那人的嘴角。
这次,肖钰没来得及躲。
唇瓣上还残留着清甜和濡湿的触感,就像是被兔毛轻拂过,毫无征兆。
这还不算完,许汐白逐渐拉近两人的距离,用手揉起肖钰鬓角处的一席碎发。
他抿抿嘴,脸庞染着初春里的绯红色。
“……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