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许氏糖盐铺掌家的二女儿是个野丫头,没有大闺女那般看着威严,也不像小儿子那样高冷不闻世事。
平日里闷闷不吭,可一旦触及她逆鳞,就凶狠得像是谁都拦不住的野狗。
有人嫉妒她家生意,就往许家的仓库原料里塞死蟑螂,小女儿看见后吓得哭嚎,小脸发白,而许茹抄起扁担条直冲向乔老板家的大门。
她打不过成年的佣人,被推倒后摔了一身泥,嘴角磕破还是爬起来,继续砸门。
这样的事接连发生过几次,就再也没有人敢背地里使坏,因为他们生怕许茹哪天一头撞死在自家门前。
“野丫头……拿她没办法!”
许念慈在去部队前还这么说过她,奈何征兵的日子到了,大姐无法再替父亲看管家里的几个孩子。
“阿茹,我这一走家里就剩下你是老大,要稳重,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许茹望向大姐的行囊,噙着泪闷声道:“阿姐,能不能不要走。”
“我想去最远的那道防线看看,我一身力气无处释放,留在沪城又能做什么。”
“阿姐……留在这,陪我一块儿听戏,韶光堂又招了不少学徒呢。”
“听戏?”许念慈剜了她一眼,“你看冯将军整天有心情听戏吗?人活着不只是为了享受,而是找到自己的价值。”
这话一直萦绕在许茹耳边,当作对大姐的念想。
可她又忍不住跑去韶光堂几次,只有在戏服翩飞的台上,她才能幻想着自己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拥有另一番人生。
可惜韶光堂原来的那个花旦突然退役,说是患病去世,可那人才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啊。
许茹听了那花旦的戏场数不胜数,几乎是伴随了她整个童年。
她当时就在想,人为何那么脆弱呢……
熬制苦涩难以下咽的药,听信算命先生与庸医的谎言,将病情耽搁,好好的人拖成了不治之躯。
她痛恨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为她喜欢的花旦感到可惜。
名角换人,变成了一个面容青涩的小姑娘,唱腔虽有天资,步伐神态却差点意思。
总感觉那脸上挂着藏不住的愁容,一眼望不见底。
“杜鹃……”
那小姑娘叫杜鹃,唱的是杜丽娘。
还真是把悲惨与痴情画进骨子里,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被压得身姿微驼,面容憔悴。
有次,许茹坐在第一排,蹲在地上,而她身后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官爷和老板。
台上的杜鹃小姐唱错了一句词,可忙于聊闲话的看客们都没注意。
许茹抱臂,抬眸看向台上,正好与紧张的杜鹃小姐对视上。
许茹怔了下,赶紧拉低帽檐,往后面走去。
戏演完,她已经站到了最后排的位置,要是被发现几乎每天都来听戏,肯定会被这里的老板认为是富家子弟,何况她每次还都是男装出现。
“许茹……许茹小姐。”
突然有人叫住她,许茹回头,面前竟是一袭布衣没有粉饰的杜鹃小姐。
“你每天都来,真的很喜欢听戏啊。”
“嗯、嗯……”
许茹下意识地用帽檐盖住脸,却被小姑娘一把掀起,随后听到轻笑声:“我知道你是姑娘。”
“嗯……”
“你不爱说话?”
许茹背着手,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她平时几乎都是独来独往,没什么同龄朋友。
“我……今儿唱错了,你是不是听出来了。”
许茹犹豫着说:“嗯。但你唱的挺好的,真……挺好的。”她词语匮乏,说了半天感觉在重复废话。
“我叫图青,是程姨的徒弟。”
一说是她最喜欢的名角的徒儿,许茹瞬时眼睛亮起。
图青:“看着我俩差不多大,你叫什么?”
“许茹。”
图青捂嘴憋出笑:“你……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问一句答一句,真好玩儿。”
许茹眼神飘忽,像是不敢直视图青那坦荡的笑容,当台上光鲜亮丽的角儿走下台,和你如正常好友似的交流,总有种偶像走向你的不真实感。
“明天你还来吗?”
“来的。”许茹怕话少了,又补了句,“……我带我弟弟来。”
图青走向她道:“那你能给我带束花么,我多给你唱一曲……”
*
“青青!€€€€哎呦我来晚了!”
图青刚卸了妆,素眉朝天,冷淡地朝姗姗来迟的许茹瞪着:“人都凉了半截,你还来做什么。”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遇到的病人没一个正常的,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想来听你唱戏的……”
许茹从背后掏出束向日葵,图青打眼一看,有两朵像是被牙啃过。
“你从哪薅来的野花糊弄我呀!”
许茹委屈道:“车夫不管事……让他的马啃的……”
图青:?
完了,青青似乎更生气了。
“真是一个事故接一个事故,你莫生气,好青青,我改天一定好好补偿你。”
图青看她着急解释语速变快,就知道许茹从不撒谎,可能真的是事赶事太忙。
“改天不成,就今晚。”
“好啊,我请你吃饭,或者去逛夜市也行……”
图青起身,按着许茹的肩膀往凳子上一推。
镜子里映衬出两个交叠的身影,图青侧坐在许茹腿上,旗袍下露出一双修长交叉的大腿。
“今晚,你归我。去……”图青凑在她耳边说了句。
许茹的脸瞬间通红,问:“……真的?”
“你当我还在唱戏呢,去不去啊!”
“你……你诱惑我!”
图青勾起薄翘的唇,胭脂味还未散去,萦绕着撩拨人心。
“我就是在诱惑你啊,傻阿茹……唔……”
许茹揽着她的腰身,拼命往图青怀里蹭:“得,诱惑成功,今晚我是你的了……青青……”
第74章 我养着
沪城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雨,这场雨来势汹汹,似乎要吞没整座城市。
而就在这一天,肖家的珠宝连锁店迎来了它的第四家分店开业典礼。
在剪彩现场,红色的绒布大花由几米长的绸缎系着,缦裁剪开后与花枝相映成趣。
身着盛装的男人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手持剪刀准备剪断彩带。
但他那本应沉稳有力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失去了对物品的掌控能力。
“肖少爷,请您准备好剪彩。”工作人员轻声提醒道。
肖钰的目光凝视着自己颤抖的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试图用力握住剪刀,但手指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束缚,无法停止颤抖。
站在一旁的邵管家敏锐地察觉到了男人的异常。
他深知肖钰身上还残留着战争时期留下的后遗症,而这些症状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更为严重。
他陪同肖钰来到东街住下两周,亲自监督连锁店面的装潢施业,期间只能通过书信给许汐白简略汇报下近况。
小公子心中忧虑,在信中询问甚多,可老管家不敢如实相告。
肖少爷前几日被送去医院,原因是用餐时鼻腔突然涌出大量血污,顺着人中滴落,将一同用餐的宾客吓得不轻。
肖钰十分抗拒再去做详细的检查,简单止血后就从医院里跑了出来。
邵管家心急如焚,在后头追赶着喊:“肖少爷!……阿钰,阿钰!你先别走,再做做身体检查……”
“不必了。”
肖钰又怎会不知,他向来都是冲在最前方,那个位置不仅要直面洋人部队的生化武器,还要承受炮击的巨大冲击力。
死里逃生的次数实在太多太多,多到他已经记不清到底会在哪一个环节出问题,从而一不小心就误染了那可怕至极的毒物。
经过漫长时间的积累沉淀,那毒物早已深深侵入骨髓,并在他那残破不堪的身躯里留了下来。
命运却总是如此荒诞不经,他好不容易才重新获得心上人的关注和重视,转眼间却又要如同一个毫无用处的废人一样,连最为轻巧的物件都无法牢牢抓住……
他心中满是不甘,更不愿意、也不想就这样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当敲锣打鼓的喧嚣声逐渐消散之后,肖钰终于送别了最后一批前来参观新店的客人。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濒临散架的木偶般,无力地瘫坐在长椅之中。
他的左手颤抖得犹如筛糠一般,根本不受控制,无奈之下他只能用右手紧紧按住,试图让它停止抖动。
“邵伯,不要告诉汐白。”
“糊涂啊!怎么能不告诉他……你可知这两周许公子究竟寄了多少封信来,问我你的情况,何时归,他说他想你了!”
肖钰掩面,略带痛苦道:“邵伯……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尊严了,身为男人,却落下残疾……万事都要他承担起重任……我会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