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眼前的,是谭玉谨苍白面容上的微笑。
那嘴角上扬的双唇在不久前和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遥远的十八岁,那个藏于心底的秘密,沈迭心想要告诉,但却又被拒绝。
“等我出来再告诉我吧。”
可是沈迭心和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个机会……
以后这个词对谭玉谨来说早就变成奢望。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他爱过许多年的人就要被死神带走……
沈迭心站在手术室外,身边是谭家人夹杂着哭声的低语,但周围发生的所有和他隔了一层膜,半透明地把他包裹住€€€€连着崩溃的情绪和茫然的心一起被收紧卷住,动弹不得,呼吸困难。
这样残忍的时刻,有人坚定握住他的手。
沈迭心的左耳向来是听不见什么声音的,但是那断断续续的“一起等”“我陪你”还是传进他的心里。
他生命里初次接触陪伴的概念,是谭玉谨。
虚无网络上顶着默认头像的人沿着网线与他互换心事,为他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少年时期镀上温柔的底色,无论时间的浪潮如何拍打,都没有将谭玉谨的痕迹冲刷干净。
为了记住那段时光里的谭玉谨,沈迭心时时重温记忆,也因此记住了那个时候的自己。
干净的,单纯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自己。
在后来站在镜前,凝视面前长裙长发的人,他总是认为那不是自己。
这样的他,该怎样面对过去的谭玉谨,又该怎么面对发誓要改变将来的自己……
一次彻夜未眠,他将不能忘记的东西纹在背上。
三个字母,他自己的名字。
他不是身不由己的小蝶,他就是沈迭心,永远都是。
十六岁的沈迭心和十八岁的沈迭心一样,到了二十岁也不会变,二十三岁也是。
沈迭心保留着朦胧时光里破碎的他,却没想到带来光明的谭玉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他希望自己完整如初,带着过去的自己去到更美好的未来。
可又是在什么时候,他把自己交了出去。
也许是在三年前的某个瞬间,又或者是这段时间的相处……
在这扇隔开生死的门外,沈迭心心生惭愧。
在他的梦中,那个为他打伞的人已经不再是谭玉谨……
“吱呀咔哒”的声音让所有人再度紧张起来,甚至就连空气都被情绪填充得粘稠。
被簇拥着推出来的病床上,谭玉谨合着双眼。
毫无征兆,冰凉的眼泪簌地从沈迭心的眼眶中流下,他没想到自己会流泪。
“手术……还顺利吗?”
谭臣上前询问,沈迭心忽然有些不敢听。
一台四五个小时的手术长跑才结束,医生回答的声音很轻,沈迭心愣了一下,错过了答案。
他茫然地看向谭臣,才发现对方的脸色竟然苍白如纸。
“没事。”谭臣挤出一个笑容,“手术顺利。”
医生那句恭喜,他也原封不同地转送给沈迭心。
一切顺利。
以后再无危险。
谭玉谨赌赢了。
谭臣收获的是一滴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那么凉却又烫得他痛得发抖。
-
隔着ICU小小的窗户,他们看到了谭玉谨手术后的样子。
灰败的脸色,胸膛微弱起伏,却还坚强地喘.息着。
沈迭心浅色的眼眸盯着他,视线一动不动。
谭家父母好像劫后余生,两人始终把谭玉谨接下来的情况当成最重要的事情,不再注意沈迭心的存在,也没有再理会谭臣。
这个时候,沈迭心和谭臣都是融入不了的局外人。
谭臣喉咙梗塞,哑声说:“没事了,和我走吧。”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相顾无言,只有助理转动方向盘时发出的摩擦声。
小区随处可见的红色元素,家门口还放着物业拜年送的礼包,身边所有都散发着浓郁的年味,年三十的饺子和汤圆却没有派上用场。
谭臣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忽然停下动作,转身看向沈迭心。
“你……我们回去都自然一点,南南还在家。”
沈迭心的嘴唇泛白,想来是冷了。
谭臣很想抱一抱他,上前一步却又止步于此。
“回家把。”他说。
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温暖让谭臣和沈迭心同时眯起了眼。
“爸爸!哥哥!你们回来啦!”
亮色的小旋风扑向他们。
南南的头发一看就是自己扎的,两个双马尾被绑得一前一后一粗一细,但还不忘给自己戴上蝴蝶发夹,让沈迭心回家就能看到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她。
沈迭心弯腰把她抱进怀里。
她身上穿得鹅黄色小绒裙像是春日嫩黄的花,是谭臣给她选的新衣服。
从医院那个地方出来,沈迭心的五脏六腑地冷得厉害。
沈迭心一把抱住她,就像是把勃勃生机圈入怀中,呼吸都温暖了起来。
南南安静地靠在沈迭心怀里,抬眼和沈迭心身后的谭臣对视。
昨天晚上,谭哥哥和爸爸匆匆离开,而她则和谭臣叫来的助理在一起,度过了春节的夜晚。
“……我们还没吃汤圆。”南南轻声说,“还有饺子。”
谭臣怔住。
沈迭心的家乡,过年的习俗是只吃汤圆。
他低下头,目光忽然和沈迭心的视线碰撞。
“我昨天来时候把桌上的饺子和汤圆都放冰箱了,你们要是想吃,现在就能煮着吃。”助理说。
“吃饭了吗?”沈迭心摩挲着南南的脸蛋。
他们一晃眼就在医院里待了彻夜,现在已经是清晨。
南南摇摇头,“我昨晚吃了别的,但是没吃汤圆。”
孩子的世界很小。
小到大人熟视无睹的春节就是每年最重要的时刻。
她期待着,家里能够团圆……
沈迭心笑了笑,刚要起身,但谭臣已经抢先一步。
“我来吧。”
他打开冰箱,看到了满满当当的汤圆和饺子挤在一起。
各个圆满,互相堆叠……
“我随便包了几个,猪肉白菜还有猪肉玉米的。”
沈迭心的解释似乎有些前后矛盾。
随便包的几个,就把冰箱放满了。
没怎么准备的口味,就有了两种。
谭臣心里回荡着一个声音。
也许他以为的并非是真。
沈迭心对他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锅中的水开了,谭臣心里的疑问还没有解开。
-
汤圆和饺子各自煮好了,分别盛进碗中。
做成酒酿的玫瑰汤圆和搭配醋碟的饺子甜咸分明,放在餐桌上,各自为营又异常和谐。
沈迭心坐在餐桌前,却不见了谭臣。
“这个给你。”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个宽大的信封,谭臣说:“打开看看。”
薄薄几张,加上信封也轻飘地没什么重量。
但是拆开的瞬间,沈迭心就看见了白纸黑字下方的红色印章。
“我和你们学校那边联系了,他们说你当年的退学手续有道需要签字的流程没有办下来,辅导员用你剩下的资料申请了休学和留级。”
信封里装着的,是一份已经起草完成的复学申请书。
手写的字迹工整,只差沈迭心的亲手签名。
“我昨天就该给你,不过迟了一点也没关系 。”
饺子的味道鲜香,谭臣仔细品味每一口。
现在还有很多,以后可能就吃不到了。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继续读书吧……留在这里,继续读书,然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