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志的神情顿时分外受伤。
贺枕书懒得搭理他,接过裴长临递来的画轴,来到展台前。
他原先那几幅画已被悬挂在展台后方的展示架上,面前的展台上只铺着柔软的白绸子,贺枕书轻轻将画轴放了上去。
这幅画是贺枕书特意为了参加书画展而作,自画好之后还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就连裴长临也不知道他画了什么。不过,在绘制完毕的那几天里,他其实一直很紧张,也很犹豫要不要将其带来参展。
那份紧张感其实并不是因为对自身的怀疑。
这幅画,贺枕书是有信心的。他所担心的,反倒是自己对这幅画期待过高,万一在书画展上无人问津,会有落差。
至少,现在不需要再担心这个问题了。
贺枕书朝周遭看了一眼,无声地舒了口气,解开系带,徐徐展开了画轴。
那是一幅《海船远航图》。
这幅画的风格与贺枕书以往的风格格外不同,他以极其细腻的工笔细细描摹出了一艘巨型海船,惊涛骇浪间,海船破开狂风巨浪,扬帆远航。整幅画气势雄伟,波澜壮阔,看得人心潮澎湃。
周遭陷入短暂沉寂,随后爆发出更激烈的议论。
“妙极,真是妙极!”
“这气魄,这笔触,要不是知道画作者是谁,我还以为是哪位名家大师的杰作。”
“可不是嘛,这画就是拿去与名家大师比较,也不输啊!”
众人热烈地讨论着,贺枕书抬起头来,朝裴长临看过去。
后者神情怔愣。
这画中,绘的是远航船。
远航船虽然还未开始建造,但船体外观已经随着图纸定稿而确定下来。贺枕书看过那份图纸,这幅画,便是根据那图纸所描绘出来的,远航船头一次出海的情景。
那将是本朝一大盛举,也是裴长临人生最为重要的时刻之一。
这幅画,饱含着贺枕书对那一刻到来的期待。
裴长临沉默许久,半晌才轻轻笑起来:“难怪你之前一直不肯告诉我画的是什么。”
贺枕书也笑:“不惊喜吗?”
“惊喜。”裴长临轻声道,“惊喜得快疯了。”
远航船对裴长临意义非凡,在场这么多人,当属他最受触动。
二人说话间,周遭的讨论声也渐渐变做了另一个方向。
“这幅画我买了,都别跟我抢!”
“什么就你买了,临书先生别听他的,我出五百两,卖给我吧。”
“我我我,我出六百两!”
众人七嘴八舌,贺枕书张了张口,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却听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我出一千两。”
人群朝两侧分开,秦昭缓步走上前来,眉眼带笑:“小书,这画还是卖给我吧。我带回京城呈给圣上,或是挂在工部,日后一定叫‘临书先生’名扬万里。”
四下哗然。
秦昭的身份,在场许多人都是知晓的,因此也更加明白,他这话并不只是随便说说。
这或许是全天下的画师都无法拒绝的殊荣,但贺枕书只是沉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这幅画我不想卖。”
“这是我送给夫君的新婚礼物,不卖的。”他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在对方怔愣的神情中,轻轻牵住了他的手,“多少钱也不卖。”
第103章 第 103 章
“临书先生”这回应引得在场众人皆纷纷愣住。
在一众瞠目结舌中, 还是秦昭率先反应过来,遗憾地摇摇头:“想得到‘临书先生’的墨宝果真没这么容易,这下可不好向我夫郎交代了。看来, 我只能去求那位崔家大小姐,将那幅《锦鲤报春图》让给我了。”
“行了诸位,都散了吧。”他招呼起众人,“都围在这儿,还让不让人家好好赏画?”
他说完这话,毫不留恋地转头离开了。
贺枕书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景黎牵着两个崽子站在远处, 朝他眨了眨眼。
原来只是来圆场的呀。
贺枕书松了口气。
还好是这样,要是秦先生真打算花一千两买他的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连鼎鼎大名的秦大人都只能铩羽而归,众人也不再过多纠缠, 场面很快恢复了秩序。书画展照常进行, 秦昭回到景黎身边, 弯腰抱起自家宝贝女儿。
“我就说他应该不愿意卖,你还不信。”秦昭道。
“可是那幅画真的很好看啊, 说不定能成为传世名作呢。”景黎颇有些遗憾地朝贺枕书的方向看了一眼, 又笑起来,“这么好的一幅画,只为送给心上人, 可真是浪漫。”
所有人都不过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 他们终会湮没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但那艘承载着当世最好的工匠毕生心血的远航船, 必将名留千古。
只要那幅画仍能流传下去,所有的后人都会知道, 大梁第一艘远航船的制造者,与画师是一对恩爱有加的壁人。
千秋万代之后,仍有书画为他们见证。
景黎感慨道:“年轻真好。”
秦昭一手抱着崽,一手牵着自家夫郎,听言眉梢扬起:“你说这种话,把我置于何地?”
景黎:“……你真的对年龄的事好敏感。”
秦昭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二人继续朝前走,秦昭又道:“对了,今早收到了圣上的来信,催我们尽快回京。”
景黎惊呼:“这么快,我还没玩够呢!”
“……我们是来玩的吗?”秦昭无奈地笑笑,又道,“而且,小鱼崽今年就该入学国子监了,我们得回去打点。”
“是哦,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景黎低头看向身旁的崽,笑容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你的好日子到头啦。”
小鱼崽仰头看他,并不明白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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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展就这么顺利结束。
贺枕书这回在书画展上可谓出尽了风头,一天下来,都不消旁人从中引荐,城中好几位书画名家都主动来与他结识。
书画展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景黎一家登门向二人辞行。
秦昭身为朝廷命官,他们一家如今本就定居京城,此次来到江陵府不过是为了那远航船而来。如今远航船图纸告一段落,他也该回京述职。
贺枕书对他们迟早离开早有心理准备,不过真到分别的时候,仍然有些不舍。
景黎一家离城当天,贺枕书和裴长临前往码头送行。
离别时刻让青年也红了眼眶,拉着贺枕书要他再三保证,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京城看他们。
“我会去的。”贺枕书道,“我还没去过京城呢,有机会一定去玩玩。”
说话间,一家人的行李被从马车上搬下来。
贺枕书注意到,那行李中还有一幅被精美绸布包裹着的画轴。轴杆从布包一端裸露出来,瞧着格外眼熟。
“是那幅《锦鲤报春图》。”注意到他的视线,景黎解释道,“我太喜欢那幅画啦,所以就让秦昭把它骗……咳咳,把它从崔姑娘那里要来了。”
贺枕书诧异道:“崔姑娘竟然愿意把画给你们?”
书画展后,崔婉儿也曾来贺枕书家中拜访。
贺枕书原以为,那女子对林天逸如此尽心尽力,当是用情至深,知晓自己被骗之后,应该会消沉好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她消沉的时间,似乎只持续了书画展当日。
待贺枕书再遇见她时,对方已经完全像是没事人一般,甚至……精神得有点过了头。
崔婉儿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贺枕书的住处,不仅带了许多礼物忽然登门,还拉着贺枕书畅聊书画作品,一聊就是好几个时辰。
贺枕书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热情的书画爱好者,陪聊陪得头晕目眩,但中途还是没忍住,问了她关于林天逸的事。
“林天逸在哪儿?我不知道啊。”女子态度不以为意,“大概是被我爹赶出江陵了吧。”
贺枕书犹豫着开口:“我以为姑娘与他关系匪浅……”
“没有呀。”崔婉儿回答得毫不犹豫,“之前那不是把他当做您了嘛,谁知道根本不是。不过,听说他好像是去我家找过我,但我爹没让他进门。”
女子说到这里,还不屑地摆了摆手:“他都不是‘临书先生’,我干嘛还要见他。”
总之,崔婉儿喜欢的一直都是“临书先生”,而非那个冒名顶替的林天逸。原先那些尽心尽力,都不过是她爱屋及乌的表现。
不,说是喜欢或许都不准确,崔婉儿对“临书先生”的喜爱,已经能够称得上狂热的态度。
是以,他对于秦先生能将那幅《锦鲤报春图》从崔婉儿手中要来,感到万分诧异,以及由衷敬佩。
但景黎对此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我夫君厉害着呢,他以前还能忽悠护国大将军€€€€”
“咳咳。”男人轻轻咳了两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景黎回过神来,连忙捂住了嘴。
相识这段时间以来,贺枕书听景黎讲了许多他们过去的故事,但他能听得出,青年仍然向他隐瞒了许多东西。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秦昭与景黎的某些经历,他们遇到过的人,是贺枕书这一介平民此生恐怕都无法触碰的领域。因此,他不能知晓太多。
贺枕书明白这些,所以他从不过多打听。
触及青年饱含歉意的眼神,贺枕书只是报以微笑,认真道:“保重。”
“嗯,你们也是。”
景黎顿了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写信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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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景黎一家,贺枕书与裴长临乘上了回家的马车。
马车驶过熟悉的街道,贺枕书偏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微微有些出神。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覆上来,贺枕书脊背放松,被对方搂进怀里。
“我还以为,你会请他们帮忙。”裴长临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