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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了两下,声响停止,谢裁缝慢慢起身,走到了门前。
开门时,她的背紧绷,手握紧,像是提起了斗志的战士。
门开了,谢余站在那里。
谢裁缝冷冷地转身,谢余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挂钟恰好在此时敲响,如过去的每一个月末那样,五点整。
但这一次,房间里没有那么死寂。
谢裁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按照作息吃饭,她坐在红木桌旁,桌上放着一摞文件袋,冷冷地看着谢余,显然已经等待了许久。
谢余静静地看着她,并不为此感到不一样。
“谢余。”
她的声音很嘶哑,但并不虚弱,叫你谢余的名字时,仍旧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冰冷。
谢裁缝直勾勾地看着他,不错过谢余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你知道,谢诚从牢里出来了吗?”
谢余稍显意外,顿了下才想起被谢裁缝提起的谢诚是谁,但他的表情并没有为此生出什么变化,仍旧波澜不惊,平静地道:“不知道。”
“你该去看看他,”谢裁缝说,混浊的眼睛里闪着冷冷的光,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刀一样锋利,一字一句地道,“你该去看看他的样子,然后引以为戒。”
“你要永远记住,不能走上他的路。”谢裁缝阴郁地开口,苍老的手搭上了旁边的文件袋,“我会永远看着你,永远记录下去。”
谢余看着她的目光,慢慢移向了旁边的一摞文件袋。
他当然知道那里是什么。
每一个文件袋,都按着时间记录,从谢余出生,一直到他上大学离开,那些文件袋里记录着谢余所有的错误,还有相关的证据。
谢余知道,里面会有他迟到的记录,会有他被别人送的贺卡情书,会有他的每一封检讨书,会有他零散几次打架的照片和记录,记录里会有当事人的控诉和老师的态度,会很客观,不带有一丝一毫私人感情,像法院记载罪犯的犯罪过程一样,冰冷地记载着一切。
那是谢余的“罪证”。
谢裁缝看着谢余,眼神越来越冰冷。
她想到了谢诚。
谢裁缝为这个名字感到厌恶和痛恨,那么多年里,她从来不愿意提起,甚至不愿意想起这个名字。
所以她并没有想到,在时隔多年后的重逢中,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谢诚。
一样的无耻、恶心,一样的披着人皮,却做着那么残忍的事,一样的陌生却又熟悉。
很多年,很多年,每当谢裁缝回忆起过去时,都会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
她想起了事发的那一天。
她想起了被警察搜寻出来的碎肉。
那些本不该谢裁缝看,可是她站在警察面前,身躯明明瘦弱,却又那么高大不可摧毁,像只威风凛凛的雄鹰一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谢裁缝不信这一切,她要看到证据,所有的证据,不管是文字还是照片,是行凶的刀还是横流的血,是被四处藏匿的尸块还是受害者一家的嚎哭。
只有这样,谢裁缝才愿意让警察抓她的儿子。
也正因为这样,谢裁缝才清清楚楚地明白,原来不是误会、不是冤枉。
她强迫自己看完所有的证据,看完那些惨不忍睹的现场,她试图从这些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错误,来证明凶手不是谢诚,而是另有其人,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谢裁缝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荒谬之中。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白衬衫黑裤子,细细的银框眼睛,看上去又斯文又清秀,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你看,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还冲着她笑了笑,笑容温和而又歉疚,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歉,像极了平日里不小心摔了碗弄脏了衣服时候的样子。
可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杀了人,说他不是故意的,说让谢裁缝不要生气,说他也很愧疚……
他还说,让谢裁缝原谅他。
那一瞬间,谢裁缝终于从不可置信的荒谬中惊醒,愤怒而又恐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那和善的完美的表皮。
她简直不敢想象,在这张人畜无害的皮囊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怪物?
可是谢裁缝连告诉自己,她的儿子只是被一个怪物占据了躯壳都做不到。
因为她终于想起,那些被她故意遗忘的过去。
被学校开除的可怜儿子,早早未婚生子的女孩,家里总是不知不觉消失的钱财……
其实生活早已告诉了她一切,她却选择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
因为她以为,那都是无伤大体的小事。
可是她从未想过,这些小事叠加在一起,终于有一天掀起了悄然大波,毁了她的一切。
不会有人比谢裁缝,更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杀人案里,所有的细节了。
每一个黑暗无光的夜晚,每一个待在这座空虚房子里的白天,都会让谢裁缝想起,那照片上血淋淋的一幕幕。
她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她为什么会任由那些“小事”不断地发生,最后毁了她的一切?
毁了她的儿子,毁了她的生活,毁了他们共同的未来,毁了她所在意的一切。
谢裁缝反复地想着,嘴里喃喃着,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就像抱住了救命稻草,心中反复地想着,她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放心吧,她看着孩子想,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直勾勾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我不会让你成为你的父亲。
我会将那罪恶的血液,永远扼制在你的躯壳里。
谢裁缝想起她那被判死刑的丈夫,慢慢想道。
她以为搬离了过去的住处,改了孩子的姓氏,就可以摆脱过去的一切。
然而那罪恶的血液原来也会一代代传承。
幸好,幸好,她醒悟得不算晚。
谢裁缝慢慢地想,她会带着这个孩子一直留在这里,她会看着他,所有人都会看着他。
看着他,不会一步步行差踏错。
看着他,永远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正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她一直会看着他。
谢裁缝抬起头,混浊的眸子在这一刻亮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谢余,“你要记住,永远记住,不要成为你的父亲。”
“永远,永远。”
她嘴里反复念叨着,眼里流露出深刻的恨意,显然再次回想起了那个人。
谢余并不知道她是怎么和谢诚遇到的,也并不在意。
他也并不在意“谢诚”这个从未出现在他人生里,又时时刻刻如同阴影一样永远笼罩着他的人。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谢余想,只是有一点,要让谢裁缝失望了。
谢余永远成为不了一个正确的人了。
他看着谢裁缝,平静地想。
谢裁缝渐渐止住了念叨,缓慢抬起头,看着一直站在那里的谢余。
谢余并没有躲避,平静地回望过去。
那双眼睛一如往常,毫无波澜,像一潭静谧的水,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谢裁缝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里浮现出一抹怯懦的恐惧。
那种恐惧太深刻了,深刻到已经被死死地写在她的骨血里、她的灵魂里,让她日夜不能寐,生死不能安。
“你,你……”她看着谢余,恐惧地发出几个声音。
谢余垂下眸,避过了谢裁缝的眼睛,不让她更受刺激,淡淡地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谢诚的事情你不用再操心,如果你不想他出现在你的世界里,那么他永远不会再出现。”
“我会让人看着他,不会再让他做违法的事,你放心。”
“每个月的赡养费我会按时打给你,我替你请了一位生活助理,负责照顾你生活的一切,可以搬来和你一起住,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电话联系。”
“需要保姆或者其它照顾,包括生病旅游等等一切需求,你可以自己找,也可以联系生活助理,这是她的名片。”
谢余把一张名片放在了红木桌上,一摞文件袋的旁边。
“如果钱不够,也可以告诉生活助理。”
谢余最后说道。
挂钟恰好在此刻敲响。
谢裁缝死死地看着他,嘴里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谢余并不在意,他站直身子,转身离去。
一个文件袋被狠狠地扔过去,砸在了他挺直的背上,又无力地抖落在地,里面的东西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有一张照片,恰好落在谢余面前。
那是两个一起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罚站的小孩子,身上都带着伤,一个看上去安静乖巧,一个满脸的桀骜不驯。
拍照的人并没有怀着温柔怜爱的心思,所以照片并不温暖,反而显得压抑死寂。
从照片上看,那两个孩子,就好像被困在了时间的樊笼里。
但谢余却不自觉地柔和了表情。
他蹲下身,轻轻捡起了地上的照片,轻柔地抚摸着那个漂亮高傲的孩子,眼里溢出几分笑意。
身后的咒骂还在传来。
谢裁缝好像彻底失去了控制,被这绝望的一切打倒,她歇斯底里的咒骂着,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就狠狠地朝谢余扔去。
文件袋里的东西纷纷扬扬,像是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提前下了一场雪。
“我一开始就应该掐死你,我就不应该让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