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鲜花!”
“是漂亮石头!!”
这批侍从的年纪都尚小,几句话竟然有了吵起来的苗头,一个机灵地转了转眼珠看向被托利奇放在茶几上的报告单道:“这上面不是全都有吗,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这话像是一个魔咒,侍从的声音蓦然小了,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的看向沙发上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雌虫,他们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家的新主子是个看不见的瞎子,面面相觑后全都沉默了。
房间中充满了难熬的死寂。
许久后,有一声低低的声音从安静的侍从中间发出:“殿下,我们口不择言冒犯了您,请您恕罪。”
日光黯淡,缓缓拖拽着最后的余晖散去,落在雌虫身上的光影逐渐偏移,好似一道不甚分明的分割线,一半落在光亮,一半隐与昏暗。
沉默的雌虫像是没有听见任何话语,抬手轻轻触碰身侧的资料,随后准确无误地翻到了第七页€€€€托利奇曾提及这页写着陆泽在商场中订购的对戒等银饰的记录。
指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双茫然无神的盲眼静静地“注视着”资料,然而他是个瞎子,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触摸。
他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和别虫不一样,别虫看世界靠“看”,而他靠“摸”,他的手指就是他的“眼睛”,指尖下凹凸不平的凸起就是他的世界,他要仔细辨别那些凸起中蕴含的特殊意义,这是学习知识的唯一方法。
一个胆大的侍从凑上前靠近:“殿下想知道什么,我读给殿下听。”
说着,他就对着莱茵正在“看”的那页资料开始朗读:“路德阁下在晚上八点半进入帝星第一商场,前往珠宝商铺购买物品,买了一堆银色的素对戒,一条银色的细链子,同时还定制了一条项链和一条类似与脚链的长链子……”
“……路德阁下不太满意银戒太过简单,自行设计了草图(图片如下),并让珠宝商店紧急加工,同时提出银链尺寸不符,要求修改。”
侍从念了这么久没听见莱茵说话以为对方根本不感兴趣,只觉得自己的小聪明用错了地方,心里后悔死了,看着一堆自己看不同的草图和文字,他直接跳到末尾,硬着头皮念完:“……路德阁下最后离去前拿走了银链。”
指尖微动,莱茵扣在手腕上的手指紧了紧,他抿了抿唇,终于出声说了第一句话:“那条银链是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明显比刚刚那个好回答多了,侍从生动形象地描述道:“回殿下的话,银链子是很细很细的那种,上头有一个小铃铛,闪着光很漂亮。”
莱茵抿紧唇,他不知道闪着光是什么模样,但是他知道铃铛的作用,它会发出声音,他曾经听见过狗脖项圈上铃铛乱响的嘈杂。
记忆中,那个占据他手掌三分之一的铃铛带着唾液的腥臭和生锈的气味。
链子上的是一个小铃铛,莱茵对自己说,它们不一样。
莱茵缓缓伸出手,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容显得有些郑重。
侍从不解:“殿下?”
在侍从不解的神情中莱茵摊开手心,一字一句道:“画给我看。”
以手为纸,以手作笔,这是他的“眼睛”。
*****
第二天果然如陆泽所言是一个好天气,侍从们一早就开始准备,此刻是还未到九点钟,坐在沙发上的雌虫已经整装待发。
从他今日的打扮可以看出照顾的侍从着实费了心思,因为今天是私宴,并非加纳晚宴那般正式盛大的场合,所以装扮不能太过隆重,但为了彰显对雄虫的尊重,莱茵今日的服饰绝不能马虎,因此今天的打扮属于不能过分隆重的要求下、竭力展现出精心设计的美感。
侍从看着莱茵感慨:“殿下真是天生丽质,路德阁下见了您一定移不开眼睛!”
惊叹和附和声随之连连:“殿下可真漂亮,本来就很好看了,现在打扮一下更是美的不可方物!”
赞叹声中的主角却并没有显示出被恭维后的高兴,他仍旧一如既往的沉默,侍从们互相对视后闭上嘴巴,显然对于莱茵的孤僻他们还有些无所适从。
然而一阵嗡嗡作响的闹钟声打破了沉寂,侍从们有些惊讶地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莱茵光脑的终端上发出。从昨天到现在,比起得知今日约会后干劲十足的侍从们,这场约会的主角反而是无动于衷,侍从们摸不准莱茵的心思,还以为对方真的不在意,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部还悄悄设置了闹钟呢!
看着伸手摸索着关掉闹钟的雌虫,侍从们愣了愣随后捂嘴轻轻笑了笑:“看来殿下很期待这次约会呢!”
他们再一次七嘴八舌地开始夸赞莱茵的美丽,机灵地说着吉祥话,偌大的房间内沉闷的死寂再一次褪去。
约定的时间是十点整,但是提前十五分钟到达是社交礼仪。十点还差一刻时,陆泽的身影施施然出现在了莱茵的寝宫前,看着被侍从簇拥着走出来的雌虫,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在一阵压低的惊呼中,陆泽上前牵起了莱茵的手落下见面吻,微微一笑:“您今日很美。”
因为莱茵眼睛的原因,他们的约会注定和普通情侣不一样。
陆泽并没有带莱茵去看电影听音乐会或是游乐园等场合,视觉的缺失导致如影随形的不安,陌生的环境更是会放大这种不安,因此陆泽选择带着莱茵在他寝宫附近的小花园中散步。
“今天的天气很好。”
和煦的暖风轻轻扫过脸颊,草长莺飞的日子处处充满了生机,似乎在诱|惑着他们躺在草地上打个滚,懒洋洋地睡上一觉。
陆泽步履轻缓,可能是因为他是天生的医生,万物的变化在他眼中的都会被一帧帧放慢,他时刻都会注意到身侧雌虫的变化,每走一段路都说上那么两句话。
小花园中有一条碎石路不太好走,莱茵因为看不见好几次都差点跌倒,每一次他身侧的陆泽都会在他踉跄时及时出手。
莱茵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那触感温暖干燥,他和冰凉潮湿的手截然不同,他微微一颤,随后他的手指就被握住了,这触感让他想起了树林中的一切。现在是白天,说不定是那时候就会有虫出现,莱茵僵硬地就要抽出手。
“这条路不好走,我牵着殿下。”
雄虫的话有礼有节,说是牵手就只是牵手,并没有任何逾越的行为,仿佛当初在加纳晚宴时初见就摸他脸的雄虫并不是他。
莱茵抿紧唇,不再挣扎。
雄虫似乎是要把绅士的形象维持到底,果然过了石子路就送开了他的手,手上温暖的触感骤然消失,有些回暖的指尖渐渐失温,莱茵掩在袖子中的指尖控制不住地蜷了蜷。
虽说是皇室的小花园,但这花园面记着实不小,天气回暖,走了几步微微出了点薄汗,陆泽看向身侧,注意到雌虫脸上因为热气蒸出的微红,他脚步一顿,抬腿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殿下,我们去亭子里头休息一下。”
坐在凉亭中休息,陆泽的视线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身侧莱茵。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发现了雌虫的背脊一直挺得很直,即使是在休息的时候也不见丝毫惫懒,皇室的礼仪仿佛是刻在骨子里。因为走了一段路晒了太阳,雌虫那张白的几乎透明的脸庞上多了些血色,仿佛雪山上乍现的一抹梅,暗香浮动,若隐若现,非常漂亮。
陆泽的手指在身侧点了点:“现在的天气适宜散步,殿下有时间可以多出来走走。”
莱茵的声音毫无起伏:“您知道我是个看不见的瞎子。”
言下之意是他并不喜欢散步,瞎子的世界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看不见陆泽口中说的青青草地,看不见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也看不见清冽的池塘湖水,他是个瞎子。
看着雌虫脸上逐渐淡去的浅红,陆泽没有说话。
莱茵听到了脚步的离去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自嘲一笑:他就知道,没有虫会喜欢他这种死气沉沉的雌虫。那只雄虫会怎么样,会气冲冲地跑去退婚吗?
陆泽再一次回到凉亭,只不过这一次他手中多了一束花枝,还有一片沾染了湖水的大树叶。他站在凉亭的口处,看着那几乎要陷于阴影中的雌虫,即使是在有光的地方,雌虫还是喜欢藏在黑暗中,就算再害怕再厌恶黑暗,当黑暗是世界了唯一的色彩时,他也会学会习惯。
陆泽走到莱茵身前,朝他垂在身侧的探去。
手背上的触感让莱茵猛地一抖,他没想到陆泽会回来。莱茵自顾自地想,对方为什么回来?是想要斥责和或是惩罚他吗?
随后他的手就被牵住了。
陆泽看着莱茵摊开的手心上掐出的血痕,抬手朝血痕按去,他感受到对方的微颤,显然对方并不是真的不怕疼。
“殿下,我知道您是个看不见的瞎子……”
陆泽看着雌虫在自己的话语声中变得越发苍白,他按着血痕的手指加重了些力道:“不过有很多东西并不是只能通过眼睛去看。”
莱茵感觉到手心的刺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嫩纤细的触感,这样的反差让他几乎要发抖。
“您看不见花朵的颜色,但可以感受到花朵的柔软、纤细和脆弱。”
莱茵感受到他的另一只手被摊开,随后感受到一片带着冰凉的湿润。
“您看不见清冽的湖水,但您可以感受到湖水的温度,凉爽,以及划过指尖的感觉。”
“一滴一滴顺着树叶落下,发出莎莎声的是蒙蒙细雨,劈里啪啦的是疾风骤雨,就像这样。”
莱茵感觉到手中被一股冰凉拍打,有些麻,他张开了五指,冰凉的湖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
“您看不见光,但是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春天的阳光落在脸上暖洋洋,夏天的烈日会晒得口干舌燥,秋日的阳已经呈现颓势,冬天的阳缺少温度……”
陆泽看着被自己重新牵到阳光下的雌虫,唇角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微微偏了偏头:“您感受到了吗?”
手心滴着水感受着阳光的雌虫并未回答,但是陆泽从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已然发现,雌虫对他这番言论的触动很大,他像是第一次被父母带着感受万物的孩子,空茫的眼中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有了光亮,像是枯木之中迸发的一缕生机。
一条银色的细链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茫,陆泽牵过了莱茵的手:“上一次见面匆忙尚未来得及准备见面礼,这一次补上,希望您能喜欢。”
莱茵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去,摸索的指尖和陆泽的手指极其巧合地碰上,他微微一颤后感觉自己的指尖被快速地揉了揉。
这一行为绝对算不上绅士,陆泽饶有兴致地看着莱茵寡淡的脸色再一次浮现些许浅红,他歪了歪头,唇角缓缓勾起。
出乎意料地,陆泽发觉对方似乎很能调动他的情绪,这点让他有些意外,但是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就好像你养了一只小动物,无论他是撒娇还是呜咽,都无关紧要。
莱茵捂着被搓揉地有些发烫的指尖,片刻后朝手腕上摸去,他终于知道了昨晚侍从画在他手心的银色细链长什么模样。
纤细、冰凉,带着小铃铛,链尾顺着手腕贴着垂落像是一条小尾巴。
看着仔细感受着链子的雌虫,陆泽轻声道:“喜欢吗?”
莱茵没有说话,他是个瞎子分明应该看不见陆泽,可他却下意识觉得此刻雄虫一定正在注视着他,他抚摸着银链的手缓缓收紧,最后低低嗯了一声。
见面礼已经送出去了,交流感情完毕,陆泽的视线微微一扫,余光中看到了几个躲闪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并未表露丝毫:“时间不早了,莱茵殿下可要与我一同共用午餐?”
陆泽对莱茵已经有了一定了解,雌虫没有否定一般就是默认。
陆泽施施然起身,抚平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殿下,我们走吧。”
朝前走了两步,发觉身侧的雌虫不知为何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对方的神情似乎想要说什么,陆泽见状返回:“殿下想说什么吗?”
莱茵摸着手腕上的银链,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犹豫许久的话语终究是问出了口:“您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想到初见时陆泽说的话,莱茵捏着手腕的指尖发青,他像是害怕的小兽残忍无情地将自己柔软的腹部剖开,他闭着眼最终将剩下的话吐出口来:“您是…喜欢我吗?”
看着抿唇皱眉仿佛难堪地几乎要钻到地里的雌虫,陆泽笑了笑,他缓缓上前伸手在莱茵眼尾的小痣上轻轻一点,他似乎格外喜欢莱茵眼下的小痣,像是在花丛中游曳起舞的蝶寻到了自己喜欢的甜蜜,流连忘返。
莱茵纤长的睫毛控制不住地抖动一顺。
似乎是被雌虫的反应取悦,陆泽轻笑了一声,随后牵起了对方的手:“殿下,我们该吃午饭了。”
第050章 婚礼
喜欢吗?
陆泽看着窗外的星夜, 弹了弹手中的香烟,燃烧的红色光斑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抖落些许灰烬。
这个问题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或者说,并不存在于他的认知之内。
他们这种人从来不会考虑喜欢这种东西,想做就做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陆泽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莱茵的场景,那日加纳晚宴的小树林并非他们的初见, 早在陆泽来到这个异世界的那一刻他就见过了莱茵。
漫天遍野的红,火舌覆盖传来灼烧的疼痛,爆炸导致的皮肉的烧焦味,昏沉的他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个悬于高处的身影。
那道身影纤细, 单薄, 仿佛一片脆弱的剪纸, 被无数无形的傀儡丝穿透了骨血吊在空中。
他浑身都是血, 口鼻眼耳,暴露在空气中的任何一寸肌肤都在往外不断涌着大量的鲜血, 但他却向四周洒下仿佛取之不竭的生命源泉。
一个虚弱的仿佛能随时死去坠落的“人”竟然在治愈其他人,不断涌出的血色和四周显而易见的生机形成了荒诞却绝美的画面。
陆泽感受到身体中那股快速流逝的生命力在逐渐减缓、回归,然后他跌入了沉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