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带了情绪的,警察皱眉:“凌晨三点至四点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睡觉。”
“你是别墅的管家对吧,做了二十多年……”
女人打断了警察的话, 报出了一个更为精确的数字:“还有二十一天就是二十三年整。”
警察愣了一下,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管家睡前有查看整栋别墅的职责, 昨天晚上你没有查房吗?”
“我已经不是管家了。”
警察:“……嗯?”
“小少爷走后我就不当管家了。”
“小少爷?”
一侧的同伴见状赶紧拉过警察耳语几句, 容萋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不久前市中心的车祸的死亡者之一, 谢桑。
谢桑这个名字好像一个开关,一瞬间将所有的情绪都开了闸, 旧事重提,刚刚还非常冷静的女人忽然失态,她盯着盖着白布的两具尸体,眼中的恨意让人心惊:“死的好,他们早就该死了,他们就该下地狱,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因得!”
警察看着明显失态的容萋,缓缓合上了笔录本,他正要说些什么,只见容萋像是学了变脸的戏法一样再一次恢复成刚刚那副冷静的无懈可击的模样。
警察例行公事继续问了几个问题,他们调了监控。
女人的回答很流畅,别墅里的监控也显示她昨晚进了房间之后就在没有出来,仆人的房间统一在一楼,而案发地点在三楼,从一楼爬到三楼杀人显然不太现实。
但是考虑到容萋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和她的情绪问题,警察还是将她带回警局进行了一通常规询问。
容萋从警局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没有回大宅,那里的仇人已经死光了没必要再回去,她去了谢桑从前住过的公寓。
容萋打开灯,她先是拉开窗帘然后又打开窗户,午后的阳光混着微风吹进来,她拿起买来的鲜花来到客厅把茶几上有些枯萎的鲜花全换了一边。
接下来就是打扫,客厅的角落、沙发底下、榻榻米,她拿着抹布和扫帚把整个公寓上上下下全部都打扫了一遍。
好不容易打扫完公寓,她没有做任何休息而是洗干净手拿着带来的一大堆菜,走进了厨房,她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堆食物和塞满了冷菜的便当盒子。她把便当盒子一个一个拿出来,把里头纹丝未动的小菜全都清理出去,将便当盒子一个个放进洗碗池里头。
洗碗,煮饭,烧菜,装盘。
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昨晚这一切后女人终于来到餐桌旁坐下休息,她拿了两幅碗筷,面前摆着四菜一汤,热腾腾的,她看着旁边的空座位默默坐了一会儿。自从谢桑走后,这是容萋每天都会做的事情,她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公寓内营造出处处都是有人生活的假象。
“小少爷……”
很轻很轻像是叹息,像个机器一样的女人忽然捂住了脸,滚烫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小姐,他死了,您看见了吗?那个男人死了。”
“吓死的,他们做了亏心事现在终于罪有因得了!”
女人木讷的脸因为剧烈情感几乎扭曲,一开始只是啜泣,到了后来就是憋不住的嚎啕大哭。
“他们死了,那些畜生死了!”
“他们罪有应得,他们该死,可是他们凭什么就这样简单死了,他们害死了老爷和小姐,又害了您,他们死的太轻松了,他们应该下地狱!”
女人捂着脸,她哭的伤心,哭得咬牙切齿,她没看见在她身后的角落一个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
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正在哭泣的女人忽然浑身一僵,她猛地抬起头朝四周看去,不可置信的神情中比起惊更多是喜:“小少爷?是您吗?”
亲昵的称呼,始终未变。
从谢桑记事以来,容萋就陪着她,十二岁没了妈,容萋自然而然地照顾起了他的饮食作息。她是他妈妈带来的人,她的地位早就不是一个普通仆人,她是亲人,能让他妈妈走的时候托孤的那种亲人。
“小少爷,是您吗?”
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被眼角的褶皱挤成条状,她比谢桑记忆中老了太多,一眨眼就快速地老去了。
谢桑没有说话,他看着容萋流着泪四处找,他咬着手背将喉咙里的哭声尽数压了回去,他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现在的他太难看了。
谢桑生得好,小的时候就是个福娃娃,白生生嫩嘟嘟,眉眼漂亮,谁见了都忍不住夸几句。他从小到大就没丑过,就算他脾气再坏传闻再多,还是有大把的人贴上来,许多不只是为了他的钱更是图他的身子和脸。
可现在他的狼狈又丑陋。
他死于车祸后的爆炸,很惨烈的死法,死无葬身之地,很丑。
谢桑缩在楼梯下的角落里,他本以为容萋绝不会发现他,可是他想错了。
眼含热泪的女人跪在楼梯口,谢桑瞳孔骤然一缩,他以为看不见他的女人朝他伸出了手。
“小少爷,您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了,疼吗?”
一句疼吗,谢桑的眼泪再也绷不住了,本想要逃走的脚步陡然一顿。容萋泪眼婆娑地朝谢桑伸出了手,她仿佛没看见谢桑身上那怪异的黑气,也没看见他身上烧焦皮肉的惨状,她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身上所有的不同寻常径直朝他伸出了手,毫无保留。
温暖的、小心翼翼带着珍惜的怀抱。
谢桑愣住了,浑身僵硬,他身上的黑气一点点退散消弭,露出了他沾染血迹的脸。
“我的小少爷啊,很疼吧?”
看着谢桑身上那些凄惨可怖的伤口,容萋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的手指颤抖着,好几次拂过谢桑的手,指尖颤颤想碰却不敢碰。
“容姨,别哭,已经不疼了。”
谢桑红着眼笨拙地安慰着哭泣的女人,他嘴里说着不疼眼眶却掉下泪来,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泪水让情绪激动的女人再也忍不住抱住了他,那种抱法就像是母鸡保护幼崽一样。
“这么多血,怎么可能不疼啊,小少爷小时候最怕疼了……”
抱头痛哭的女人擦干了眼泪,她红着眼朝谢桑露出一个渗着泪水的笑,她拉着谢桑到沙发前坐下,笑着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起身去卫生间打了一盆水。
温热的毛巾一点点擦去谢桑脸上的血污,女人的动作很细致也很小心。盆里的清水被染的血红,她扭头飞快地抹了一把泪:“小少爷,您先坐会儿,容姨去换盆水。”
谢桑点头,他坐在那里乖巧的像个孩子,他假装没有看见女人擦眼泪的动作,就像是女人没有提起他的死亡,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心照不宣。
卫生间的水声响了很久,谢桑朝卫生间走去,他看见了蹲在地上捂着嘴哭泣的女人,她背对着他,手中捏着那块刚刚擦试过他伤口的毛巾。水龙头里的水不停地流着,白色的毛巾被鲜血染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像是在暗示着有什么东西早已经不可逆转。
谢桑默默地回到了沙发。
“小少爷,等久了,刚刚热水器出了点毛病,等久了……”
谢桑看着女人笨拙地伪装掩饰着刚刚痛哭的事实,他没说话,只是乖顺地伸出手,他明白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假装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容姨已经四十多了,她没有结婚,自从谢桑记事起她就在她身边,大小就是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身边有很多照顾的人,但是容姨总是不放心,任何事情都要亲手过一遍,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在某种层面上说,她是谢桑的另一个母亲。
女人坐在板凳上,她低着头一点点清理谢桑的伤口,谢桑原先记忆中那头秀丽漆黑的头发此刻添了大量的白。她怕他疼,下意识地对着伤口轻轻吹着气。
“小时候,我摔倒了你就是这样帮我处理伤口的。”
闻言,女人捏着棉签的手一顿,她没抬头也没搭话,而是将头埋得越发低了,谢桑知道她哭了。
谢桑的视线扫过四周,公寓上上下下很干净,整洁一新,客厅摆着刚刚换好的鲜花,还有饭桌上的四菜一汤,这是容姨每次来都会为他做的菜色,他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腻。
“容姨……”
谢桑握住了女人捏着棉签控制不住颤抖着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是多年前那个撒娇要糖吃的小男孩,他对着女人露出一个红着眼的笑:“我饿了。”
……
热腾腾的四菜一汤已经凉了,女人一再说着要去为谢桑重新现烧几盘,却被谢桑制止了,他贴着绷布的手握着筷子夹起一大口菜塞进嘴巴里,大快朵颐。
谢桑吃得很香,他对着红着眼的女人竖起一个大拇指,口中咀嚼含含糊糊吐出一个字:“香!”
“香就多吃点。”
看着一身是伤的谢桑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吃着自己烧得饭菜,女人忍不住又一次湿了眼眶,她扭过身,口中说着我再去加个菜,飞快地用手背摸了一把泪。
“容姨,不用了,这些……”
谢桑口中的话没说完,他看见了枯瘦的女人控制不住颤抖的背,他不再阻拦随她去了。厨房里再次响起水声,谢桑放下筷子,口中的饭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阿飘是没有味觉的。
谢桑站起身,他来到厨房外往里看,背着他的女人正在切东西,她分明没在洗菜但是洗碗池里的水却不停地流着。谢桑退了一步,他打开冰箱的门,他看见了一堆食物被分门别类地放好,饮料牛奶,蔬菜水果,最多的就是整整齐齐的便当盒子。
谢桑有胃病,他不会烧饭,很多时候就是凑合一顿算了,冰箱里最多的就是酒和水,他一个人住,没人管他,保洁阿姨一周上门两次。他脾气不好,嘴巴又欠,其他人都怕他,只有容姨每周都会变着法子地给他送吃的,这些年他没把自己作死,容姨功不可没。
谢桑关上冰箱门,他回到餐桌前的座位上,重新捧着碗一口一口全吃了,一丝一毫都没有浪费。
人总是这么奇怪,一个东西从前一直都在的时候觉得它毫不起眼,总是不在意不珍惜,等到丢了的时候才后悔,觉得它又多么弥足珍贵。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多么可笑的劣根性。
泪水混着饭菜咽入口中,竟然尝出了味道,又苦又涩。
当容萋端着菜从厨房中走出来时,她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她把热腾腾的排骨往谢桑面前一放,脸上的神情愧疚又抱歉:“太久没少了,这颜色不好看,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回应容萋的是谢桑连续伸出的筷子,他嘴巴里头塞得满满的,因为他着急连垂都忘记了,他竖朝容萋笑道:“好吃,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是吗?”
容萋夹了一筷子排骨放进口中,咸的,很咸很咸。
容萋愣住了,她抬起头,正在埋头狂吃的谢桑还对着她竖起大拇指,他吃的很高兴很开心仿佛这排骨是什么美味珍馐。
容萋做菜的时候走了神,她错把盐巴当成了白糖,谢桑说排骨酸酸甜甜,是因为她惯常做糖醋排骨。谢桑把咸口的说成酸甜口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根本就尝不出味道。
容萋的手颤抖地几乎握不住筷子,她想起自己给谢桑处理伤口时谢桑平淡到几乎麻木的反应,那些狰狞的伤口分明极深,看着就疼……
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谢桑抬头看着容萋脸上露出疑惑:“容姨,怎么了?”
容萋费力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她笑着说自己手滑了弯腰去捡地上的筷子,她看见了谢桑飘在半空中几乎化为虚影的脚。
这一刻,自欺欺人的虚妄如同大山崩塌,容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要哭出声,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谢桑还活着。她的小少爷走了,真的走了。
而饭桌上的谢桑看着弯腰去捡筷子迟迟没有起身的容萋,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碗,有些话不用说,他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的手捏紧了手中的筷子。
自从昨天睁开眼他出现在大宅以后,他就一直在大宅中,谢富国死了,阳台的玻璃碎了,可是他就是出不去。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发虚弱,每一次尝试离开都会使他变得透明。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心中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他大概率是要死了,鬼还能死,想想还真是神奇。
谢桑不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谢富国摔死了,李淑婷吓死了,但是他们还有个私生子,那也是他的仇人,没有报完仇之前他绝不能死。
从黑夜到白天,他尝试了无数次,他想要出去却都失败了,直到容萋的出现,他跟着她来到了自己的公寓,他看见她在警局说的一切。
她说谢富国是杀人犯,他的儿子也是个杀人犯,这对父子同样的狠毒,时隔多年用了同样的手法。谢富国用车祸害死了他的外公,而谢必胜知道新闻发布会以后他一定会去找他们算账所以在他的车上做了手脚。
谢必胜,这个私生子会接受法律的审判,一切的真相都会公之于众,他们会背上唾弃的骂名,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太简单了。
谢富国最爱的就是他的面子、爱钱,谢必胜和他如出一辙,撕破他肮脏虚伪的皮囊让他暴露在悠悠众口的骂声中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看着他汲汲所求的一切在眼前轰然崩塌,他会比死了还要难受。
谢桑看着捡起筷子低着头的容萋,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姨,谢谢您,辛苦了。”
得知自己死亡真相的那一瞬间,谢桑的情绪很复杂,他在想,他们一家真是和姓谢的犯冲,死的不明不白。但是有人记得他外公母亲的冤屈,有人一直在为他们付出,有人还记得他们,这也是一种莫大的宽慰。
捂着嘴压抑哭声的女人浑身一抖,她飞快地擦干眼泪抬起头,通红的眼中映出谢桑的笑容,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嘴唇翕动。
谢桑率先开了口,他笑着指了指自己:“容姨,别那么难过,我其实过的很好,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但是我其实没什么遭罪,车祸发生后我没死,只是去了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容姨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