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 第16章

十岁的孩子懂什么。

江代出确实不能理解什么是“家里条件差”,他把重点放在了“才来第一天”。贺繁才来第一天就让他弄病了,害全家跟着忙活,他爸晚上还要陪贺繁住医院。

“爸,我帮你洗菜吧。”他想为爸妈做点什么来弥补心里的歉疚。

“不用,你去把我的牙刷牙杯毛巾找个干净袋子装上,我一会儿拿走。”贺伟东摆摆手打发他出了厨房。

贺伟东胡乱扒拉了几口饭,把要给贺繁带的装进饭盒,收拾了点东西又去医院了。过一会儿年美红回来了,头发和妆都乱糟糟的,一脸倦容,比往常干一天活看着还要累。

江代出给他妈递了拖鞋,又去厨房盛菜盛饭端上桌,等他妈坐下他也才跟着动筷子。

“大年,吓坏了吧。”

年美红见江代出这么贴心,安抚地把他翘起的头发捋了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小宝贝长成大孩子了,有些角度看过去,已经开始有了点小少年的样子。圆鼓鼓的后脑勺配上轮廓起伏明显的五官,即便因为贪玩儿晒得很黑,也可以预见他长大了会有多英俊。

以前也有人说江代出长得像她,大概只是因为她也不难看,五官没什么缺陷就觉得像罢了。第一眼看到江致远手机里贺繁的照片,她才不得不承认了“血缘关系”这件事。

而有着她骨血的孩子却因为她的粗心大意,高烧到神志不清才被她妹妹发现。

年美红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责中,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家里冷,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不对,还是像她妹妹说的,孩子遭了这么大的变故,给吓着了。

“妈,他醒了吗?”江代出问。

年美红没有注意到江代出的踟蹰,“醒了,打完第一瓶醒的。”

江代出紧张地抓了抓耳后,“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要是打吊瓶费时间就给他打屁股针,他说不害怕。”

年美红当时听到这话心里一紧,想到江代出生病的时候,医生要给他扎屁股针他能把人家诊室的屋顶嚎穿,也就仗着自己生着病谁也舍不得训他。

贺繁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自知没有道理追究江致远和付雅萍有没有给她的亲生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但从那两夫妻非换回孩子不可的态度也看得出贺繁并不讨他们喜欢。连她妹妹也说那家人太冷血,养了十年的孩子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至于送回来连在当地住个几天,再陪陪孩子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说生意忙时间紧也要分是个什么事儿。

“那他说没说为什么发烧啊?”江代出追着问。

“没说,他应该也不知道吧。”

“妈。”江代出忽然郑重地叫她,从凳子上下来在她面前站得笔直,一脸破釜沉舟地说:“妈我错了。”

年美红不解地看着他。

江代出主动将他干的坏事都招了。

第22章

贺繁是第二天中午出的院,到了家又有一些低烧,没精打采的,身子软绵绵,一张小脸惨白得像纸。

对于江代出的供认不讳,年美红吃惊又无奈,她也是当姐姐的,何尝不懂连手足之间也有争宠闹别扭的时候,别提他跟贺繁两个,最后没狠下心太过责怪,只说他必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负责。

江代出认错的心很诚恳,主动提出贺繁病好之前他都不出去玩了,在家照顾他。

小孩子的羞愧之心全在脸上,骗不了人,年美红自己养的孩子自己清楚,她信得过江代出。这孩子打小皮归皮,分得清是非对错,这次就是淘气犯浑做过了,并没真心想要害人。

她不是就一点不心疼贺繁,但真要在这时候打骂江代出一顿,男孩子自尊心强,往后怕是就要跟贺繁结梁子。

江代出说到做到,等年美红跟贺伟东忙去了,他就搬张椅子坐在贺繁床前,等贺繁醒。等得无聊,就一会儿把退烧药一片一片抠出来在书桌上排队形,一会儿看几眼武侠小说,一会儿又对着窗外发呆。

贺繁从医院回来一直睡到下午才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他揉了揉干涩发酸的眼睛坐起来,见江代出正蹲在地上研究他墙边立着的大提琴。

江代出听到动静转头,见贺繁醒了,眸子一亮,“你醒啦!”

贺繁神情戒备地看着江代出,手紧紧抓着床单。

江代出自认理亏,尴尬地挠了挠头,指着墙边的琴盒问:“这是小提琴吗?”

贺繁见他没有恶意,简短答道:“大提琴。”

江代出想了想,“大的小提琴?”

贺繁也想了想,说:“嗯。”

见江代出此刻的态度还算友好,贺繁这才放心掀被子下床,因为躺太久身上没力气,脚踩在地上都像踩不实一样。

“你上哪儿去啊?”江代出见他在打晃,追在后边问他:“你要喝水吗?还是要吃饭?”

“你要什么我给你拿呗!”江代出亦步亦趋。

贺繁被缠得不自在,回头小声说:“我尿尿。”

“哦。”

江代出摸摸鼻子停住脚,目送贺繁进洗手间,又一直等着他出来。但贺繁只是加快步子,进了屋又钻回下铺里。

江代出跟过来站到床边,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贺繁被盯得发毛,脸上本就没多少的血色又褪了个干净。他下意识环顾四周,知道自己无处可躲,也没人可以求救,这个家里没人会站在他这边。

从原来的家来到这里,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但他依然还是孤独的。

江代出丝毫没察觉自己虎愣愣的劲儿吓着了贺繁,他杵着不动是因为有些羞窘,想道歉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他冷不防地在贺繁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牙一咬腰一弯,朝贺繁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对不起!是我害你生病了。”

“我跟你道歉!”江代出声音响亮,眼里俱是真诚,他心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不丢人,错了不认才丢人。

贺繁难以置信地嘴唇微张,可前一天还不怀好意的人忽然性情大变,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安,于是没有回应他的道歉,只把毯子一拉说:“我要睡觉了。”

这一天一夜的内疚可把江代出憋坏了,错一认立马神清气爽,血脉通畅,也不管贺繁想不想理他,拽过椅子就两腿一跨反坐上去,圈着椅背对着贺繁问:“你还难不难受啊?”

说着回头看墙上的挂钟,心里算了下时间,“你到点儿该吃药了,你先吃个药再睡吧。”

贺繁见他探身从书桌面上一排药片中捡出两粒,桌上的水也一并端给自己。

“我都准备好了,药吃两粒,水给你。”

他不知又从哪摸出个玻璃的水银体温计,直接放嘴里叼住了,“吃完再量一下体温!”

贺繁见他嘴里叼着那体温计,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富贵嘴里叼着鸡骨头的样子。

不过水银是有毒的,生活常识课老师讲过。

贺繁怕他会把体温计给咬碎,本来要躺下了,又翻身坐起来,犹豫了一下连着药和水一起接了过来。

江代出看着贺繁喝水吃药,不知不觉打量起他来。贺繁露在外面的皮肤看着都几近透明的白,连淡蓝色的血管都微微可见,这两天一折腾,更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像是书里描述的那种住在城堡里常年不见天光的,漂亮又忧郁的小吸血鬼。

而且他还很瘦,端着杯子的手腕骨突出,指头纤细,脖颈至锁骨两边各有一个深陷的凹涡,肩膀也能透过棉质的衣料看出嶙峋的轮廓。江代出把他全身各处扫视了一遍,感觉他实在一副不大结实的样子,好像碰下就会碎,难怪冲个冷水都会病成这样。

江代出心里这样想着,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你怎么这么弱啊,夏天的冷水也没多凉啊。”

“我很怕冷。”贺繁抿了抿唇说,“你以后别再关我的热水了。”

江代出连忙摆手保证:“不会了不会了,我就是跟你闹着玩的。”

贺繁吃完了药,放下水杯没再说什么,也只能是相信江代出。

他真的不想生病,生病住院是会讨人厌的,首都家里的保姆就时常抱怨,他原来的爸爸妈妈也会很烦。

他怕这家的大人也烦他。

过了好半天,当贺繁奇怪江代出为什么还站在他床边盯着他不肯走时,江代出终于憋不住了问他:“我欺负你了,你为什么没跟我妈告状啊?”

贺繁垂下眼,只淡淡说了句:“我不想添麻烦。”

不是贺繁大度地想要以德报怨,是他知道从此将要寄人篱下,多嘴多舌的不好。大人世界里复杂的伦常与规则太多,他并不都能懂,单从他的角度看去,只知道无论是首都那个空旷冷清的大房子,还是现在这个热闹拥挤的小家,自己都是多余的。

玻璃门被人轻敲了敲,而后从外拉开一条细缝儿。年美红在隔壁干活不放心,趁客人上染发膏的工夫回来看贺繁。

江代出见他妈过来,兴冲冲地窜到门口邀功,“妈,我跟他道歉了,我还给他吃药了呢!”

“好儿子,真懂事。”年美红欣慰地揉了把江代出的头,目光投向贺繁,一脸掩不住的歉疚与难受,“小繁,你怎么样了?”

说着伸手过去探贺繁的额头,“还发不发烧了?”

贺繁的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用的水银体温计,也不知道自己烧不烧,习惯性地回道:“我好了,不发烧了。”

年美红摸着他确实不热,又试了试自己的额温,两相比对才放心,“那你饿不饿?锅里有粥,我给你盛一碗去?”

贺繁的肚子早就咕噜噜叫过好几轮,负责“照顾”他的江代出心粗没注意,这会儿被问到就点了点头。

年美红急匆匆地转头进厨房,从不被允许端碗进屋的江代出心里吃味,提声喊道:“妈!我也要吃!”

贺繁下了床,光脚去够被江代出踢出老远的拖鞋穿上,主动说他想到外面桌子上吃。

江代出一听,也跟着坐过去。

另一屋还有客人等着洗头,年美红离不开太久,给两个孩子端了饭菜上桌就回去了。

贺繁从昨天就没吃什么东西,饿坏了,埋头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粥。

因为贺繁生着病,年美红没让贺伟东做午饭,亲自煮了一锅小米粥,炒了个鸡蛋西红柿和醋溜土豆丝,都是清淡爽口的,却也不扛饿。江代出中午喝了两碗粥,这会儿吭哧吭哧又喝了两碗,放下筷子才发现他妈给贺繁留的菜都被自己吃光了,而贺繁的粥才吃了一半。

要怪就怪贺繁不吭声不吭气,存在感太低,江代出发誓他绝对不是故意的。

他尴尬地抹了把嘴,站起身跟贺繁打商量道:“我再给你炒个菜吧,我也会做菜。”

江代出确实会用厨房的煤气灶,偶尔他也自己煮个方便面汤圆速冻饺子什么的,觉得不算诓贺繁。

“不用了,我吃饱了。”贺繁摇头。

江代出看着贺繁剩下那半碗粥,起身就往厨房走,“我真会,不信我给你炒一个。”

贺繁又说了一声“真不用”,但见江代出不理他,就惶然无措地站在外面看江代出叮叮咣咣地翻箱倒柜,又在菜板上切切剁剁。

江代出从来没正经炒过菜,但总看他爸做,就学着样儿切了点葱蒜和姜,往烧热了油锅里丢。扒拉了两下又倒了一把什么菜进去,因为带着水,他又压根儿忘了开油烟机这事儿,厨房里顿时噼里啪啦油烟四起,吓得他锅铲差点没拿住,回身叫贺繁站远一点。

贺繁只好在餐桌上等他,又听着里面一会儿锅铲声,一会儿盘子间的碰撞声,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不一会江代出就边偏着个脑袋咳嗽,边捧出来一个盘子。那盘子里卷着一团半生不熟的绿叶菜,四周夹杂着大量焦糊的葱姜蒜粒,一看都出自十分潦草的刀功。

“来来来,尝尝!”他招呼贺繁来试吃他的成果,脸上得意得不行。

又怕会掉链子,赶紧自己先尝了一筷子,觉得咸淡火候都还挺满意,可偏头一看,贺繁却神情痛苦地捂住了鼻子。

葱姜蒜要是菜里放得不多贺繁还能勉强,但香菜是他克服不了的味觉死角,他一闻这个味道就恶心得想掉眼泪。

何况这一整盘子都是这个味道。

见贺繁菜还没尝就眼圈通红,一副要哭了似的表情,江代出有些蒙了,赶紧不知所措地放下筷子站起来,像又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那那那要不你还是别吃了,我给你拿零食去吧!小姨拿来的零食我没动,都给你留着呢!”

江代出一边跑,一边苦恼地心道,这个麻烦的漂亮弟弟他能不能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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