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代出心里,无论今时他们每个人被生活推着去向何处,他们曾是一起长大的伙伴,这点永远不会变。
他是重感情的人。
贺繁也是。
陈玉超站在门口,忽然顿住了脚步,似乎在迟疑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半回着身开了口:“也谢谢你们假装不知道我喜欢孙婷婷。”
谢谢你们善意地维护了我这个失败者的尊严。
江代出跟贺繁皆是愣住,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启着唇不知如何回应。
陈玉超彻底转过头来,冲他们笑了笑,便推门离开了。
所谓长大,总在这样一次次有意无意的,与过去的人,事,甚至于自己的告别里发生,安静无声地像灌进小饭馆里夏末的晚风。
校园里的树叶被初秋的浮躁撩动得沙沙作响,实验高中即将迎来万众期待的秋季运动会。
报名表一下来,体委便早早拿着本子统计各个项目的报名人员。
他们十一班在成绩排名上只在学年中列,但体育运动一直是领跑位,除了两项长跑需要额外动员一下,其他项目都不用操心报名。
江代出自己报了一个跳高,一个短跑,作为班里公认的体能耐力好,责无旁贷地接下了个三千米的长跑,另加一个不占报名数量的接力。
贺繁不擅长运动,被体委塞了个跳远帮班里分担任务,其他的便没勉强。
他体质还是比一般人要差些,但照比刚来锦阳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前些年最严重的毛病就是哮喘,过敏犯,感冒犯,剧烈运动后经常气喘不止,呼吸困难。有几次发烧时喘得太厉害,把年美红吓得想要带他去省会做手术。
后来偶然认识了一位老大夫,建议手术先不做,说有的孩子一到青春期能自动缓解,只给定期开一些药让他们回家观察。
也不知是他医术高超,还是贺繁正好属于能自己好的那一类。上了高中以后,他的哮喘确实很少犯了,现在家里做雾化的喷剂才用了一半已经快放到过期。
运动会如期而至,这本该是江代出最开心的日子,可好巧不巧,他那几天最后面一颗大牙总是时不时要疼一阵儿。
起初只是隐隐作痛,没影响江代出上午的比赛,斩获跳高短跑两项第一,很是志得意满,对下午要跑的三千米桂冠也势在必得。
然而从中午开始,牙疼忽然加剧,好像不只是牙,整个半张脸都跟着疼。只要吸一口气,连带那一侧的太阳穴也抽疼。
江代出有点忍受不了,怕影响发挥,上场前去医务室要了颗强效的止疼药。
吃了以后,牙疼是有所减轻,但药效的连带作用让他整个人状态非常不好,全身乏力,头晕眼花,腿使不上劲儿不说,到最后一圈时连跑道划线都险些没看清,结果只拿了个第三名。
早不疼晚不疼,偏这时候疼的要人命,江代出心里郁闷的不行。
贺繁的跳远跟三千米最后两圈的时间撞在一起,他回来时,就见江代出坐在班里后排,捂着腮帮子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全身透着烦躁。
他跳远的成绩一般,不过本来也只是为班级解决任务,没有拉低平均分就算过关。倒也没怎么出汗,衣服也没脏,只有白色运动鞋上沾了点尘土,身上气味清新而熟悉,往江代出身后一站,江代出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一转头就见贺繁手上拿了瓶结着霜的矿泉水递给他。
“你冰敷一下吧。”贺繁见他疼的厉害。
江代出接过来就往脸上按,被冰得龇牙咧嘴,过一会儿说脸冻麻了,感觉确实没有之前疼。
可这到底治标不治本,贺繁想了想说:“要不跟李老师说一下,我现在陪你去趟诊所?”
反正他们今天的项目都结束了,江代出的接力是明天,正好能请半天假。
江代出闻言身子一僵,跟着眼神闪躲,“呃.....那个......要不晚上再说吧。”
贺繁:“晚上牙医就下班了。”
江代出:“那就明天。”
贺繁无奈叹气,“牙疼要及早治,你又不是小孩儿了,怎么还怕看牙医?”
真实想法被贺繁看穿,江代出也就不装了,索性摇头摆手地耍赖,“我不去,我才不去,我不要看牙医。”
“拖得越久牙坏得越厉害,现在可能补一补就行,拖坏了以后就只能给你拔牙。”
贺繁忍俊不禁,但故意把话说得严重些,语气带着点威喝的意思。
江代出一听到“拔牙”俩字脸都吓白了。
小时候拔那几颗烂在肉里的坏虫牙,着实给他造成不小的心理阴影。
“那补牙疼不疼啊?”江代出轻轻拉了下贺繁的衣角。
贺繁没补过,但听人说如果要打麻药也很不好受。
可要是实话实说,江代出肯定不去了,只好先哄骗:“也不一定要补的,说不定医生看了就给你开点药呢?”
江代出心里没底,很是犹豫。
“走吧,去跟老李请假。”贺繁见他态度松动,趁热打铁要拉着他走。
然而江代出缩在地上就像一座山似的,半点也挪不动。
第93章
贺繁费尽唇舌,好说歹劝,终于把江代出拖去了牙医诊所。
江代出从小爱吃糖,到现在也一样。
贺繁记得自己刚到锦阳那时候,他俩的牙都还没换齐。江代出有颗乳牙蛀得不能再蛀,新牙长出来,它又顽固地不肯脱落,只能去医院拔掉,回来以后就发誓说再也不吃糖了。
虽说没有办到,刷牙倒比以前认真多了,一口恒牙算是保护得健康整齐。
一闻到诊所的味儿,江代出就回想起小时候被医生按着下巴,掰着嘴,用各种器械敲敲打打的恐怖经历,要不是贺繁拦着,差点就要临阵脱逃。
好在今天排上的是个年轻的女大夫,人很活泼幽默,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极大缓解了江代出对牙医的恐惧。
大夫先是让他躺在检查床上,简单看了下他的口腔情况,又让他去拍了个片子,最后断定他牙疼不是因为蛀牙,而是长了新牙。
差几个月十七岁的江代出以为自己生物课全睡过去了,转头看了眼陪在一旁的贺繁,发现他也是一脸茫然。
大夫非常理解两人如出一辙的呆滞神情,举着江代出的牙片轻松道:“你最后那颗大牙没事,疼是因为那后面长立事牙了,有点顶着它。”
“什么牙?”江代出没听过这个词。
贺繁倒是听过,“是智齿吗?”
“没错,就是智齿。”
大夫从抽屉里拿了个镜子给江代出,示意他照照看,“左边下排最后面那颗,可以摸到的,已经冒出个尖了。”
贺繁不是全然了解,闻言问道:“那长智齿需要治疗吗?”
“不用的。”
年轻大夫笑了笑,拿了支笔指着片子给贺繁跟江代出展示,“你们看就是这颗,看到没?长得挺正的,不过要慢慢往外挤,等全长出来就不疼了,不用治。”
一听说不用治,江代出逃过一劫似的松了口气,手也不麻了,脚也不软了,对着镜子伸手进去碰了下那处小白点,的确是跟牙齿一样硬,“啊原来这是牙,我前几天看到以为卡了个饭粒。”
大夫爽朗一笑,又是两眼弯弯,“牙肉有点肿了,我给你开点消炎药吧,以防万一会发炎。”
江代出同意了。
她摘了手套,拿过开药单在上面写写划划,随口感叹:“你才上高中吧,智齿长得真够早的,一般人都要二十多岁才长。”
江代出:“长得早会怎么样?”
“倒不会怎么样。”
大夫写好了药单,撕下来递给江代出,忽然表情促狭地问了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自家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弟弟,与她感情和睦,两人在家时常互相调侃,因此她对这般大的孩子格外亲切些,没什么医生的严肃架子。
江代出被问得一头雾水,没有害臊,更多是好奇,“这跟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没看过偶像剧吗?”
女大夫压着声音,故意神神秘秘道:“长智齿就是爱情要来咯!”
江代出闻言一愣,下意识瞥了眼贺繁,觉得贺繁应该也听了个清清楚楚,脸不由有点红了。
女大夫没再逗他,交代起要是牙肉发炎,药该怎么吃。
江代出故作淡定地拿了药,交了钱,离开诊所让风一吹,那种面皮发烫的感觉才渐渐消下去。
他看看时间还早,又看看天气很好,问走在一旁的贺繁:“你想回家吗?还是我们上哪转转?”
贺繁语气淡淡,“我都行,你呢?”
既然贺繁不急着回家,江代出当然是想在外面溜达,“南山去不去?我们好久没爬山了。”
贺繁倒是没意见,先是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你跑了三千米腿不酸吗?”
江代出耸耸肩,“有一点吧,爬山不影响。”
贺繁:“牙疼不要紧?”
江代出:“这会儿还行。”
多想借了那牙医的吉言,只要他的爱情能来,疼死他都认了。
两人走到街对面等公交来,上了车一直坐到南山附近新建的烈士公园。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柔软惬意,不灼不淡地铺开洒在通往山脚的青砖路上,透过两旁新栽的绿篱落下摇曳的光影。它不同朝阳那样绚烂,也并不瑰丽,却似一首悠长不断的续曲,让人莫名觉得,这世上一切未圆之事都有转机。
这处公园建好之后,他俩还是第一次来。
路过新修的英烈碑时,他们同这时代每个富有情怀的年轻人一样,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深深鞠了个躬。
相视一笑后,并肩走向路的尽头,步上长长的,杏叶落满的石阶。
也有一片杏叶落在了江代出的发顶,他感觉到了,伸手揉落,回头朝贺繁展颜一笑。
让贺繁不由想起一句诗:春日游,杏花开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殊不知江代出回头时,看着他眉眼如画,额发纷飞,心中也有同样的感觉。
像儿时许多次那样,江代出迈着长腿一跨几个台阶,总把贺繁落在后面,催促的语气并不是很认真,永远带着笑。
贺繁时不时与转过身的江代出对望,走一会儿,歇一歇,等上到一个缓台,江代出也会停下来等他,冲他招手。既怕他累着,又欣喜他总是会跟上。有时还把手握成喇叭的形状,喊他的名字,给他加油。
初秋的碧空清朗,高远处时有流云。
江代出已经走上了最高处,一会儿望着拾级而来的贺繁,一会又抬头看天。
贺繁不远,云也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