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 第96章

贺繁点头:“是。”

异国之地还能碰上,尽管已经记不得对方当时用的名字,也都不由吃惊万分。

在平州的那几年,为赚钱贺繁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

偶然一次机会,看到一家音乐酒吧招聘为歌手伴奏的大提琴手,在当时多数都还以吉他键盘这一类乐器为伴奏的酒吧里显得个性突出。

因为小时候的生活局限,贺繁没有考完大提琴的演奏级便不得已放弃。但他是有天分的,还肯努力,打工抽闲暇自学没多久,就把生疏多年的琴技拾起来,面试后成功得到了那份工作。

开始上班才知道,他是专门为一个声线跟大提琴很搭的歌手伴奏才被招进来的,一周五天,一天一个小时,但是薪资丰厚。

他记得那歌手常年穿着深色的连帽衫,戴着棒球帽,唱歌时帽檐压得很低,下台就连帽衫的帽子也会扣下来,不与任何人交流,也不接任何人的酒水礼物,唱完了就走,一身生人毋近的高冷。

贺繁也是不爱交际的性格,因此两人同事几个月,仅仅只是会见面点个头。

直到有天很突然地,贺繁得到消息说那歌手不在这唱了,店里会另外请风格类似的歌手顶上来。

但是之后来的那几个人都没能配合大提琴唱出那种厚重的故事感,反而会被伴奏抢了风头,贺繁几经调整自己的伴奏方式,舞台效果依然大不如前。

他也是辗转听酒吧经理谈起,说那歌手是因为家里的原因辞职回了老家。

“世界真小。”齐仰山牵了下嘴角,露出这一晚上唯一真能称之为笑的表情。

他自小生活得不轻松,十几岁便离家打工为身患重病的妹妹赚医药费,接触过各种形色纷繁的人和事,是会识人的。

他看得出贺繁对乔遇很好,但那种谦谦君子又进退得当的关照显然是朋友一类的,不带另种性质,起初的戒备和敌意便逐渐卸下。

“确实是。”贺繁也莞尔。

在心里推算了时间,着实感慨那歌手回滨江以后会与他后来在异国的室友认识,相恋,就是那个他常常听乔遇提起,并在照片里见过轮廓与背影的齐仰山。

说话间,电梯徐徐下至一层,他俩本都不是热络健谈的人,又因为乔遇的关系立场相对,不便深交,一道出了大楼后就告辞各自离开。

贺繁来得急,车就停在公寓外的临时访客位,时间超了点,好在没有被贴罚单,上了车后直接发动,准备离开。

倒后时看见齐仰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

“你怎么回去?”贺繁开过他身边时停下问了一句。

齐仰山听到声音后转头,表情很随意,“到前面坐公交。”

贺繁:“你住哪,我送你吧。”

齐仰山不想麻烦别人,说不用,报了自己住处附近的地标,表示那周围交通很方便。

虽说是这样,但现在时间晚了,室外气温只有个位数,车要很久才有一班,贺繁想了想路线说:“我回家刚好路过你住那边,捎你一段吧。”

既然贺繁都这样说了,齐仰山也不好再拒绝,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谢谢,麻烦了。”

贺繁:“不会。”

市区一路顺行,但才一上高速前方路段就出了严重事故,三条车道只剩一条通行,拥堵得相当厉害。

齐仰山见外面车流寸步难进,转头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不要紧,不带你我回家也走这条路。”贺繁实话道。

不远处有交警举着指示牌指挥交通,车流往前挪了十几米,又被迫停住。静滞之间,贺繁忽听齐仰山问他:“你有听乔遇讲过我们的事吧?”

贺繁坦言:“是听过一点。”

齐仰山低眼苦笑,不清楚贺繁知道多少,但无论乔遇是怎么跟人描述自己的,他都不冤枉。

他的确伤透了乔遇,用言语,用行为,用最不留情面的方式亲手毁了那段感情,无可抵赖。

有时他会想,若当时那个相亲对象不介意他有过同性感情经历,会不会他已经迫于压力结了婚,成为别人名义上的丈夫,和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他不知道。

面对当时因为失去女儿精神受到重创,又得知儿子跟男人在一起时彻底崩溃而一心寻死的母亲,他没有选择。

可他也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

那个乔遇为了看他风尘仆仆飞回国,却得知他要与别人奉子成婚时不可置信的伤心眼神,成了锁住他喉骨的一道刑具,这两年多来,呼吸和脉搏支撑着躯壳,却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不怕你笑,我想重新追他。”

贺繁听齐仰山又道。

这大概任谁都看得出来,但他们的分开是原则问题,贺繁没有泼他冷水,也没为他鼓气,只问了他个相对实际的问题:“你会在这边长住?”

齐仰山:“有这打算,我旅游签证十年。”

反正他已孑然一身,无牵无累,就算是当黑户也想来到乔遇身边。不能是关系意义上的,至少也是物理意义上的。

贺繁听了只略点头,没予置评。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那么伤过他,他不会原谅我。”齐仰山语气平静地说,“我不求他原谅,只要有个机会能看见他,为他做点什么就行。”

曾经的自己身上担子太重,麻木地疲于奔命,习惯了独来独往,宁愿感情世界一片荒芜,也没打算拖累任何人。

以至在与乔遇开始的最初,他因不配得和不确定感而回避抗拒,一次一次用冷漠回应乔遇的热烈,用不在意来掩饰他无法给出未来的不安。

是那个本来众星捧月的小傻子忍受了从没受过的委屈,步步后退,不断妥协,苦心孤诣地维持着他们的关系。

他欠乔遇的太多了。

他想要一样一样的补偿回来。尽管他的小傻子已经不傻了。

无权定义齐仰山的行为对错与否,贺繁依然没有置言,但也不由跟着去想,若那些被伤害过的人已经向前走了,还能否甘愿回头?

那些落笔成局的选择题,真的可以重写吗?

虽说站在乔遇的立场,是希望齐仰山能够安静退场,不再打扰,但心里却隐隐有那么一点,是祝他得偿所愿的。

这些话只是一时有感而出,齐仰山并没抱着让贺繁为自己说话目的,也没想借着相识,让身为乔遇朋友的贺繁为难。

朝窗外依旧长龙一般的车流看了眼,主动转开了话题,“都说国外人少,但我看加拿大这车也挺多的。”

贺繁:“温哥华是这样,但有的城市好一些。”

齐仰山一直偷偷关注着乔遇国外的社交账号,这才能通过他参加的比赛找到录影场地,再找到他,也知道他刚来温哥华不久。贺繁既然知道自己和他那一段,想必不是刚刚才交的朋友,便问道:“你原来也在别的城市?”

贺繁说了个地方,就是他跟乔遇当过室友的东部小城。

齐仰山知道那里,面露些许意外,因为乔遇只在那短暂念了半年书就转学去了多伦多,如果他跟贺繁是在那里认识的,算来贺繁来加拿大的时间比自己回滨江认识乔遇晚不了多久。

知道他想到什么,贺繁主动解开他的疑惑,“你离开那家酒吧之后没多长时间,大概一两个月,我的签证就下来了。”

齐仰山:“工作签?”

贺繁:“留学签。”

“哦,你在酒吧那时候也在上学吧,好像每天晚上来的时候我都看你挺累的。”

有好几次自己来上班,都在后台的休息室看见贺繁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当时在赚学费,酒吧是我每天打的第三份工。”贺繁轻描淡写地说。

贺繁开着辆不起眼到甚至寒酸的车,但本人身上是没有一点穷酸气的,不过他这样一说,齐仰山就明白出国留学对他来说是件有点吃力的事。

对于一个普通家境的人来说,想要做成一件事有多难,齐仰山是知道的,贺繁能为一个目标忍受辛苦的那份毅力让他佩服。

“替你高兴,你办到了。”齐仰山说。

贺繁闻言只笑笑。

前方事故现场终于处理妥当,拥堵的车流开始逐渐提速前行,不一会儿便恢复正常。

贺繁捎了齐仰山回去,到家时已经半夜。

江代出的房门还是他走时大敞四开的状态,人还没回来。

贺繁打眼瞥到他床头柜上放着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是自己昨天不小心撞掉的那盒安全套。其他东西都被他归置了回去,只有这个搁在面上,看来是准备拿去用的。

别开眼,贺繁径直回了自己房间,脱衣服,拿东西,洗完澡便躺上床关了灯。

窗外如素皎月,错落繁星,都隔绝在厚实的遮光帘外,室内暗得彻底,最宜安眠。贺繁的心绪却像被燃着的一捻细弱的灯芯,随着兀自涌来的回忆轻颤。

齐仰山是个有分寸的人,路上没与他过多谈及乔遇,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起以前在酒吧时的一些事。有些他已经记不清了,有的还有印象。

但记忆好像会随人当时的心境固定住色彩,贺繁回想他独自走过的那七年,全都是灰蒙蒙的。

最初与江代出断联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剧烈到窒息的心痛中醒来,痛到无法承受再睡去,再醒来,直至他的心像被整个剜走一样空荡麻木。

他连眼泪都没有了,似乎也快没了体温,活得就如沙漠里一簇尘土,天穹下一缕云烟。无人在意他的来去,连他自己也不,随着长风细流浮沉辗转,飘到哪儿算哪儿,几时散了也就散了。

直到有一天他梦到了年美红,坐在他床前无声看着他落泪。

他以为她是来带自己走的,他差一点就悬浮在空中,可是她一惊,先一步消失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感觉一顆心慢慢落回腔膛,依然是痛,但是痛得鲜活。

这一生里,真心待他的人不多,他不能已经对不起江代出,再对不起年美红。

无论如何,这个坚强善良的女人爱护他多年,他一个男人,不说顶天立地,也不能随便糟践她给的这条命。

那日起他便不再准许自己消沉,振作起来找一个又一个的兼职,奔波于一处又一处的地方。

其实江致远给的那一百万在还清了所有钱后还剩很大一笔,但他的心思却一直是要将那部分用掉的补上。

他终日忙碌,学历受限便多是去干一些廉价的体力活。能力允许,不违背良知的情况下便不挑工作,忙得没法停下,也不想停下。

偶然一次他看到了尼采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可以忍受任何生活。

很符合他的心迹。

他要他爱的人过得好。

就这样撑了三年,他有了些钱便来了加拿大,接着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转眼又是四年。

不说活得用心,但至少算是努力。

跟着他修完学分,拿到学位,也连本带息存够了当初拿江致远的钱,他想做的,该做的,一步步都完成了。重遇江代出后的每一刻,他都无比庆幸,他没有放弃过,所有的坚持与坚守都以他不敢奢想的方式给了他报偿。

只是骤然陷入回忆,像粗粝的指尖剐蹭将合未合的伤处,生出让人难眠的刺痛。

贺繁在床上辗转许久,疲累的身体已对抗至力竭,还是没法入睡,便起身出了房间,打开餐厅和厨房中间的一盏壁灯。

江代出不抽烟,住进来以后,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也不喝酒。但他家里酒却不少,多是别人送的,无论贵不贵重都不怎么在意地一股脑塞到橱柜里。

贺繁找出一瓶比较常见的,不太值钱的伏特加,打开倒了一杯。也没有兑什么饮料,直接灌了半杯下去。

这酒烈性,口感不算好,辛辣苦涩几乎没有回甘。贺繁蹙眉忍过那股强烈的烧灼感,便静静坐着,像等待药物起效那样等待精神被麻痹的解脱。

可似乎总是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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