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 第99章

江代出走在他旁边,隐约听到是贺繁甜品店那一个同事有急事,想找他顶班,贺繁答应了。

他俩各开各的车来的,这样会场的录制结束就不用再回公司取车。

江代出看贺繁要直接去店里,问道:“你不回家换身衣服再去吗?”

店里上班时要穿整身全黑,外面套店里定制的印字围裙。贺繁今天穿的是一身浅色,以为江代出在提醒他这个,回了句:“没时间了,我借储物间那套备用的顶一下就行。”

江代出:“别人的衣服多脏啊。”

“谁借来穿过都要洗干净放回去的,没事。”

贺繁留下一句,跟着在停车场的岔路口跟江代出分开,上车开走了。

半夜贺繁回来时,江代出正提着个洗衣篮站在门口过道上。

“要洗衣服?”进门换鞋时贺繁随口问。

“嗯。”江代出点头,“你有要一起洗的吗?”

“明早出门的时候洗吧,这个时间洗衣机声太吵了。”贺繁说。

“哦,也是。”江代出应了声,把洗衣篮留在洗衣房的墙边上,转身干别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上出房门,发现贺繁这边正做着早餐,那边已经把那篮子衣服洗好了又放进烘干机。不过他们两个上班离开前还没有烘好。

晚上下班回来,江代出主动去收衣服,却没在那一堆里找到贺繁昨天穿的那条浅灰色运动裤。

因为之前也跟甜品店的同事换过班,贺繁这礼拜清闲,又刚好连日下雨,晚上都是下了班直接回家。上周末买了不少食材放在冰箱,趁着这几天有空,查了养胃食谱磕磕绊绊给江代出做了几顿晚饭。

周五晚上出门前,还把网购刚到的砂锅内胆泡在水池里,准备回来煲个鸡汤,明早用来煮面。

江代出站在窗边,透过黄昏碎雨目送贺繁的车开出视线,松开了压着一格百叶窗帘的指尖,转身出了卧室。

他径直走向贺繁房间,不带一丝犹豫,直接按开门。

贺繁的房间整洁得就像家具店的样板间,摆在外面的东西不多,各有归置地几乎一览无余。

江代出草草扫视一圈,先去墙角找到贺繁的衣篮,不出所料里面空无一物。

又去开贺繁的衣柜,在总共也不多平整挂着的衣物里找到贺繁的那条运动裤,可看起来像洗过了,翻了翻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

江代出把裤子原样挂回,环顾房间四周,凭着对贺繁的了解,思考哪里会是他收纳票据一类的地方。

先是翻了桌子抽屉,搜了一个折叠的塑料柜,都无所获,最后想到衣柜里立着的两个行李箱,一手一个给拎了出来。

其中一个只叠着几件冬天的厚衣服,再就是一些抽真空用的收纳袋,一个迷你抽气筒。

另个箱子一打开,里面东西也不多,但零碎,先入眼的是两本书,一本大提琴谱,一摞包括毕业证在内的文件和证书,再就是一个透明的塑料拉链袋。

江代出目光一下落在袋子里用夹子夹住的大大小小的票据上。

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猜想,贺繁为什么会往国内汇钱,汇给谁。

如果是汇给还在服刑的贺伟东,大可不必在被他听到后露出转瞬即逝的慌张。

如果不是贺伟东,据他所知,贺繁早与国内任何人都断了联系,如今还能汇钱给谁?

一直以来,贺繁的经济状况都让江代出感到很不解。

要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上学的学费用了江致远给的那笔钱,生活上靠自己打工,没借过贷款,那他不至于现在毕业半年多,还要兼职多打一份工。

他独身一人,拿着中层白领不低的薪水,没家没口要养,基本可以算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得最舒服的那类人。可他即便赚着两份钱,生活还是俭朴到近乎无欲无求,毫无享受。

如果江代出不了解贺繁这个人,兴许会认为他只是守财抠门儿,可正是因为了解才觉得困惑。之前想着,他或许有别的人生目标,例如买房,投资之类的,要硬性存钱也说得通。

但那天贺繁当着自己的面,接过乔遇交还的那张汇款凭据,一瞬慌神时偷看他一眼的细小动作,让他生了疑。

贺繁之前一定是遇上了什么要拿钱去平的事。

但至于是债务,负累,还是欠了别人什么,看贺繁始终对过去几年三缄其口,避而不谈的态度,他要想知道,只能自己找真相。

不然他无法给出帮助。

江代出不觉得心虚,但有点紧张,打开拉链袋,将那一沓票据倒出来。凭着折痕确定了最上面那张就是乔遇经手的那张。看了日期,地址,都对得上。

收款方是贺繁自己,一张国内的银行卡,江代出记得那个尾号。

换汇的金额不算多,大概是贺繁两个月的工资,但是,不是唯一一笔。

那张凭条下面压着的,是一笔又一笔差不多金额的汇款凭证,上一次也是在同一家汇款公司,再上次是在东部他上学的城市。大概一年四五次,差不多二十张,最早可追溯到他刚来上学那一年的年底。

贺繁人在加拿大,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用的都是加币,还在准备移民,是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国内的账号定期汇钱,且一笔一笔积少成多,算来有几十万人民币。这个钱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江代出脑中云山雾罩,更为不解,见拉链袋里还有身份证,护照跟一个笔记本,就都拿了出来。

先翻了翻护照,出入境记录没有异常,贺繁这四年多一次也没回过国,更没去过其他国家。

又打开那个厚实的皮封带按扣的笔记本,发现里面有夹层,夹层里塞着一张折起的纸。江代出轻轻一拽,同时掉出一张银行卡。

江代出把那尾号熟悉的卡前后看看便放下,展开那张背面写了字的纸。

贺繁的字和他自己的很像,从小为了帮他写罚抄特地模仿成的,好认。

细一看,字上内容却让江代出于一瞬愣住。

那上面简短却清楚地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贺繁收到江致远一笔一百万元的转账。

某年某月某日,他结清了贺伟东犯的一死一伤案死者家属剩余的赔偿金。

一百万剩下多少。

某年某月某日,他给小姨父转款十万,小姨父当着他的面撕掉了贺伟东的借条。

一百万还剩下多少。

这些贺繁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独自面对的,自己知道或不知道的陈年往事,让江代出的心不住抽疼起来。

记录到这里结束,反过来,纸的背面像是打印下来的一页银行流水。

江代出又翻开笔记本,从第一页开始查看。

某年某月某日,贺繁往余额上加了一笔,标注是做餐厅服务员的工资。

某年某月某日,余额又加一笔,标注是推销手机成交几单得的提成。

某年某月某日,又一笔存入,标注是快递仓储分捡。

某年某月某日,存入一笔......

......

......

......

某年某月,来源没标注,又存入一笔。

那些记账由详细到具体日期与哪一份工作所得,到逐渐简略地只写一个年月和数字。

大概贺繁自己也记不清楚,做了多少份工作,又在哪一天存了钱。从国内到加拿大,一笔一笔,一点一点,在每年的最后一天总结出还差多少才能补完那连本带利的一百万。

这一份一份,他想都没想过贺繁会做的工作,一笔一笔,没停歇过慢慢上涨的数字,便是他一直想探知的,埋怨贺繁不肯同他讲的那七年吗?

贺繁收了老江的钱,又从一开始就决心还上这笔钱。

不对,江代出觉得哪里不对。

脑里忽像是闪过一道电流,在他耳边擦起噼啪几声火星。

重新拿起那张写了字的银行流水,江代出眯眼扫过贺繁的字迹,又翻过来检视每一笔到帐的细节。

不对,日期不对。

他盯着上面江致远汇款到账的日期,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颅内与心腔齐齐轰隆鼓噪,江代出草草将贺繁的东西塞回去,离开他房间,抓起餐桌上的车钥匙冲出了门。

夜色将黄昏一点点驱逐,雨打在车窗上,喑哑嘈切。

菲佣阿英听见乍响的门铃,没料到这个时间有人来,吓了一跳,用围裙抹了把手便去应门,看到是江代出时有些讶异。

“少爷,你怎么来了?”

一般他都是周六或周日才会抽一天回来吃饭。

江代出没像平时那样脸上带笑问候阿英,一言不发,鞋都没换就直接进门,径自上了楼梯。

“少爷?”

阿英不解地在他身后又唤了一声,看他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英文。

晚饭过后,于静雯去上瑜伽课,江致远一个人在楼下茶室里,听到门口的动静没有抬步,等着阿英过来和他汇报。

不一会儿门被敲响,阿英困惑地告诉他江代出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就直接上楼回房,看着奇怪,问他要不要过去看看。

江致远放下手中茶盏,琥珀盘珠在手里捻了半圈,说不用了,让阿英去忙,门开着就行。

片刻过后,江代出急促有力的脚步声由楼梯处响起,逐渐逼近,转眼人到了茶室门口,手上拿着什么。

“吃饭了吗?”江致远镇定问道。

而后见江代出神情凝重地不回答,探手拎起茶壶和一个空盏,斟上一杯,“泡的陈皮,这个不影响睡眠,过来喝一杯。”

江代出直直朝他过去,站到他面前,将那张多年前他给自己的汇款单按在了茶桌上。

“老江,你给我句实话,这张汇款单是真的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上面的信息与贺繁那边的记录有处明显的不一致。

这一张显示,他汇钱给贺繁钱的时候还没到高考,大概就是贺伟东犯事之后,法院要出裁决之前。

而贺繁收到汇款是在高考一个星期后。

几个月的时间差,让江代出对当年那件事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狐疑,对江致远那个“贺繁从你一走就在计划和你分开”的说法产生了狐疑。

如果这汇款单真的被江致远接木移花地作过改动,那稍差毫厘,意思可能完全不同。

那么也许,贺繁根本没有在贺伟东出事后就果断要收他的钱,决定和自己分。

那么也许,贺繁是在贺伟东判决落定之后,高考也结束后,因为什么别的理由,什么更加难以抵住的压力,最终才和江致远达成了某种商定,收下了那成为其中一项“证据”的一百万。

那么也许,贺繁就不是从没爱过自己......没有一心想要摆脱自己......

可那理由会是什么?如果江致远真的从中作梗,那他的筹码是什么?

是什么能让重逢后的贺繁总是用满含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却在遭自己屡次责难后还是闭口不言,不为自己申辩一句?

对上江代出这突然一句质问,江致远眼神只是微微一凛,没表现出慌张或者意外,反倒像早有预料一般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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