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瑞莉娅和芙卡洁丽认识了这么多年,深知后者在平日里都是怎样的性格与行事的风格。
尽管芙卡洁丽完全可以说是这个国家当中最有资格傲慢无礼的行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那一批人,但是少女并没有因此而被养出什么骄矜与过傲的性格来。
正好相反,她谦卑、有礼、亲切,聪颖而又体贴。即便是和芙卡洁丽拥有着竞争关系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拥有着“诗怀雅”之名的少女,是少有的周全人,没有人会不喜欢同她相处。
而也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当芙卡洁丽以这样一副匆忙的模样来到她的面前,郑重的向萨瑞莉娅提出求助的时候,这位在威洛德纳帝国当中向来受宠的公主并没有拒绝,反而是握住了自己的好友的手,像是要借此向着她传递出什么力量一样。
“好的,你说吧。”萨瑞莉娅道,“我在听。”
“无论芙卡洁丽想要做什么,告诉我就好。”
“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这一边的。”
她的这种态度显然是给了芙卡洁丽不小的支持与底气。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少女看上去逐渐的安静了下来,又恢复了往日里的从容不迫。
她反握住了萨瑞莉娅的手,轻轻大的捏了她一下,面上也重新挂起了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笑容。
“嗯,谢谢你,萨瑞莉娅。”
萨瑞莉娅一边将旁边由女仆刚刚送上来的茶点推到了芙卡洁丽的面前,又亲自的为她倒了一杯散发着热气的红茶,一边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好友的身上。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这般慌张的模样。”
芙卡洁丽并没有去碰那杯茶与那些甜点。她只是抬起眼来,注视着自己身边的公主殿下,随后又轻轻的挪开了目光,在周围服侍的女仆们的身上一扫而过。
都不需要她多说上一些什么,萨瑞莉娅当即便闻弦歌而知雅意,看向了殿内的女仆们。
“你们都先出去吧。”萨瑞莉娅说,“我和芙卡洁丽也有很久没见了,有不少话要说呢。”
这个赶人的借口可算不上高明,但是一位受宠的公主显然也并不需要和服侍自己的女仆们有什么太多的虚与委蛇,愿意在面子上过得去,谁看了不得说一声萨瑞莉娅公主当真是好脾气。
很快,这一间宫殿内,便只剩下萨瑞莉娅和芙卡洁丽了。
直到这个时候,芙卡洁丽才默不作声的将自己一直都紧紧的捏在手中、不曾让其他任何人看到其上即便是分毫的内容的报告朝着萨瑞莉娅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萨瑞莉娅一边接过,一边笑着问,“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
但是她很快就没有办法保持现在这样游刃有余的放松心态了,因为少女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萨瑞莉娅,我或许发现了一个能够在极大的程度上抑制黑死病的传染与发生的、适合广泛使用的方法。”
萨瑞莉娅的手因为过于震惊而一松,那些尚且还没有来得及翻开的报告顿时从她的手中掉了下去,在地面上“呼啦啦”的散落了一地。
然而萨瑞莉娅已经没有功夫再去担心这个了。她甚至是有些着急的朝着芙卡洁丽坐着的位置探过身去,那一双眼中写满了焦急。
“芙卡洁丽,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的语速又快又急,“就算是你,用这种事情和我开玩笑的话,我也是会生气的哦?”
芙卡洁丽的面上的笑容不变,先前的那种慌乱在她这里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面对萨瑞莉娅一迭声的追问,芙卡洁丽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些在地面上散成了一片的研究报告,轻声道:“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同样也是我对于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萨瑞莉娅对于她这种卖关子的行为撇了撇嘴,但仍旧十分诚实的弯下腰去将那些研究报告一张一张的捡起来,按照页码顺序整理好了之后开始翻看。
这整个过程当中,芙卡洁丽都在旁边安静的坐着,静默的注视着她。
等到萨瑞莉娅终于将报告看完之后,她抬起头来,一双眼锐利的像是正欲狩猎的鹰隼。
“芙卡洁丽。”公主殿下问,“就算是你,如果用这样的事情来和我开玩笑的话,我也是会生气的。”
然而芙卡洁丽并没有为萨瑞莉娅的气势所迫。面对后者的询问,她只是端出了平静的、游刃有余的微笑。
“你应该是知道我的,萨瑞莉娅。”
“我怎么可能拿这样的事情和你开玩笑?”
少女的声音放的很轻,像是生怕隔墙有耳,被第二个人听闻:“这也是……我一定要来找你的理由。”
萨瑞莉娅定定的望着她不说话。好半晌之后,只见公主殿下抬起手来,打了一个响指,顿时就有某种泛着淡淡的乳白色的光晕的屏障从地面上逐渐升起,将她们两个人所在的这一小方地域给圈了起来。
等到那个屏障最后彻底弥合起来的时候,萨瑞莉娅才看向自己的好友,随后微微的挑了挑眉。
“你可真是不小心……这样重要的事情,你难道就不怕被谁给听到了吗?”萨瑞莉娅质问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恨铁不成钢,“如果你想做的事情真的泄露了出去的话,芙卡洁丽,就算是我和诗怀雅家族也不一定能够保得下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别生气呀,萨瑞莉娅。”芙卡洁丽嘴上这样说,只是看她面上的表情,可并不见得真有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你看,我不是立刻就带着研究报告来找你了吗?”
尽管已经用某种结界将这里暂时的包裹了起来,以避免在这里发生的谈话被外界以任何的形式所窥探和监测到,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萨瑞莉娅还是下意识的紧张了起来,朝着芙卡洁丽的方向又靠拢了一些。
她几乎算是附在对方的耳边询问了,声音被压低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芙卡洁丽,真的可以做到吗?只是多照照太阳,就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减缓黑死病的传播与危害?”
芙卡洁丽轻笑着给出了肯定的回应:“当然,萨瑞莉娅。这就是我之所以不顾礼仪的要来见你的原因。”
她转过头去,同那一双距离自己非常近的、祖母绿的瞳孔对视,笑容轻缓,但是语气笃定:“我们需要让居民得到更多的日光。”
“封死的窗户需要被打开,不合理的税收也应该被取缔。”
“阳光本是来自神明的恩赐,区区人类,又如何敢斗胆为日光定税?!”
从这看起来安静而又乖巧,有如在枝头轻盈的绽放的白玉兰花一样的少女口中,说出了无比轻狂的话语。
但是作为她唯一的听众,那位帝国的公主不但并没有因此而动怒;恰好相反,她抬起手来,为这一番发言鼓掌。
“只是你也应该知道,窗户税在帝国当中施行已经超过了百年的时间,有很多人都趴在这上面攫取了不少的利益,首当其冲的便是皇室。”萨瑞莉娅公主的眸色渐深,“你这样的提议,就相当于是在某些人的钱袋子上狠狠的割了一道口子……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位皇室的公主极为凉薄的评价道:“被动了手中利益的那些人就像是发病了的疯狗,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稀奇。”
更何况……施行了窗户税的,可不单单只是威洛德纳帝国。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公国与王国,也都同样从这一道不合理到荒谬的税法当中饱尝了甜头。
倘若芙卡洁丽提出这样的构想,那么就相当于她在同数不清的贵族为敌。这些人当中有的权势滔天,有的神眷加身,绝非轻易能够开罪和应付的对象。
对此,芙卡洁丽只是轻轻一笑。
“我不能,也不适合去做这些。”少女轻声道,“但是,如果是威洛德纳帝国的皇帝出面的话,这件事情是否就拥有了被实现的可能呢?”
萨瑞莉娅公主以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
“你难道是想要请我当说客,去游说我的父皇出马吗?”公主殿下对此的反应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来,“那你可这就是打错了主意。”
“父皇他……说不定反而才是你面前最大的那个拦路虎呢。”
然而芙卡洁丽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自然不是想要请求皇帝陛下的支持。”
她那一双如雾如烟的淡紫色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好友,萨瑞莉娅甚至疑心自己能够在对方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影子。
“萨瑞莉娅,作为帝国唯一的嫡长公主,芬恩乐尔皇后与陛下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血脉……”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去攀上那个位置呢?”
她的声音分明还是平静的,可是萨瑞莉娅却恍惚觉得自己在其中窥见到了燃烧的、不灭的火焰。
“而我和诗怀雅家族,也自然会支持你的。”
***
——我们完全可以,互为对方的后盾。
第102章 天堂鸟(十五)
萨瑞莉娅并没有立刻的对芙卡洁丽的话予以回应。
诗怀雅家族在帝国当中所能够拥有的影响力,以及他们的权力所铺展出去的范围,全部都是极为惊人的。甚至就连如今的皇室,身上所流淌的也有部分属于诗怀雅家族的血脉。
就算是现在,威洛德纳皇帝的固定的情人当中,也有一位孀居的诗怀雅家族的女子……如果非要按照严格的辈分来计算的话,那么芙卡洁丽大概还要喊对方一声小姑姑。
不过那位夫人并不是主家嫡系,所以平日里其实也同芙卡洁丽并见不上什么面。
而在数百年前,当某一位出身诗怀雅家族嫡系的女子被皇室迎娶成为了皇后,她甚至得以同自己的丈夫、当时的皇帝一起共治并享有这个国家的诸多权利。
由此似乎已经可以从侧面窥见到,诗怀雅家族究竟拥有着怎样的力量与底蕴。
如果这样一个家族决定全力的支持某一位皇子登基的话,那么完全可以这样说——皇位于其,或许已经是囊中之物。
萨瑞莉娅当然不可能不心动。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按照世人所推崇的那一套“淑女”的标准长大的女孩子。
正好相反,这位公主殿下最是肆意不羁,在整个皇宫当中就没有害怕过什么,任是谁来了都要敬让她三分才是。
以前是不敢去想象那个可能,只将其一直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毕竟在威洛德纳帝国的历史上,虽然也多有女性参政乃至于是摄政,却还从未没有公主登基为皇的先例在;可如今被芙卡洁丽这么一点,萨瑞莉娅顿时觉得心头野火再也没有办法抑制住,而是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像是能够烧遍连绵的荒野。
“……芙卡洁丽。”萨瑞莉娅艰难的、试图用自己最后那所剩不多的理智来制止这可怕的事情,就像是拼命的试图关掉潘多拉的魔盒,“我是女性,我没有继承权。父皇已经在开始为我物色合适的丈夫。”
显然,即便是皇太子身死,皇帝也没有考虑过让女儿继承那个位置。接下来,他或许会在自己的那些由情妇所生的儿子当中挑选出一个来作为帝国的继承人,而萨瑞莉娅从头到尾,都没有被纳入过那个考虑的名单里面。
这是当萨瑞莉娅每每想起来的时候,都会感到无比可笑的一件事情——无论是学业、血统、能力、亦或者是加诸于身上的神眷,芙卡洁丽自问都碾压一票的兄弟姐妹们。
但即便如此,她似乎也没有“上桌吃席”的权利。
只因为她并不是以“男性”的身份诞生的,所以一切都是一纸空谈,荒谬到引人发笑。
然而面对萨瑞莉娅这样并不坚定的拒绝,坐在她对面的芙卡洁丽却只是歪了歪脑袋,似乎并没有将这样的推拒当做是一回事。
“不需要去考虑这些无谓而又不相干的事情,萨瑞莉娅。”面前那素来都如同白玉兰一样的少女露出了一个和她往日里的予人的感觉决然不同的、带了些腹黑意味在其中的笑容,“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对那个位置究竟有没有想法,这样就可以了。”
芙卡洁丽并非在无的放矢。
她和萨瑞莉娅同样清楚的知道,如今帝国的那几位皇子没有一个可堪大用。芙卡洁丽既然投身于医药之神的信仰,她心头自然也曾有济世救人的梦——那是信仰最早的发源。
尽管时至如今,芙卡洁丽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幼年的时候的想法有些可笑,但是她依旧还是在自己的心头保留了一点点的念想——就比如,如果眼下有一个摆在她面前的机会,让黑死病能够被有效的抑制的话,那么芙卡洁丽当然会很乐意将其推进下去。
不过,芙卡洁丽显然并不认为那些见识浅薄、徇私自利的皇子们当中会有谁愿意支持自己取缔窗户税的想法。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的贵族的主流,平民的生活与性命,全部都无足轻重;如芙卡洁丽这般的,反倒是异类。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能选择一个更恰当、更合适、更优秀的人选?
芙卡洁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好友身上,唇角的弧度不引人察觉的又往上勾了勾。
在拿到研究报告、联想到窗户税的那一刻,百般的计谋便都在芙卡洁丽的心头闪过。那些方案一个个的冒出,又一个个的被少女接连否决,团团绕绕之下,最后才终于是艰难的挑选出来了这一个可行性最高的方案——这也是芙卡洁丽会直接冲过来找萨瑞莉娅的原因。
诗怀雅家算无遗策、几乎将同期其他所有的大贵族的继承人的光辉都死死的压下去的白棘之花,哪里是什么真正的会慌不择路的小姑娘。
萨瑞莉娅张了张口。
她可以有很多个拒绝的理由,这条路也是肉眼可预见到的荆棘丛生、艰险密布。如果不踏出那一步的话,那么她就一直都是帝国那个最备受宠爱的公主殿下,一切的烦恼和忧虑都将与她无关。
——但是,她真的愿意吗?
萨瑞莉娅想到了自己的兄长、那位已逝的皇太子曾经的轻视;想到了自己在【真言法庭】当中所听闻的,在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种种的不平事。
她可以在夜晚的时候披上黄衣,戴上面具,让那些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但作为这个国家当中最高高在上的、流淌着最尊贵的血脉的存在,萨瑞莉娅有时候也会在想,如果能够在最开始的时候就以司法约束、如果法律的威信未曾沦落至此,是否很多人在行事的时候都会更加的心怀敬畏与顾忌,很多事情也本可以不必发生?
可她只是一位公主。一位终有一天会被嫁去其他的国家,和这里的一切都再无瓜葛,从未参与过政事的公主。
扪心自问,她真的……甘心如此吗?难道她十几年来的努力与才学,最终都只是为了给另一个男人相夫教子、并且奋力的在他的情人当中维系住自己的尊严与地位?
萨瑞莉娅因为这样的设想而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