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旋风一般回到席间咕噜咕噜灌了自己几杯酒,其中漏了有一半在身上,染得浑身酒气,笑嘻嘻和同事们提前道别,又旋风一般在祁璐莫名其妙的目光里离开,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溜了。
祁扬是故意的。从一个月前他就在开始琢磨三周年结婚纪念日要和陆瑞安怎么过了,可一直到纪念日当天,他发现陆瑞安完全不为所动,就好像压根不记得这件事一样,早上起来的试探也证实了他的猜想——除了春节和生日,陆瑞安压根不记得任何节日,连他俩的结婚纪念日都不记得。
这让祁扬很沮丧,也很愤懑不甘。
他赌气答应了聚餐,一声不吭地在席上自己灌自己,突如其来的祁璐和那抹意外的口红印让他的大脑已经把主权交出一半的酒精占据,他心里堵着一口气——他想要陆瑞安看到领口上的唇印,想要陆瑞安询问他、质疑他、甚至对他发火,无论怎样都好,起码不要是忽视。
然而现实给了他重重的一击,陆瑞安的沉默和体贴的掩盖让他脑门嗡嗡直响,胸口有个声音尖锐啸鸣着:他不问我,他一点都不在意我!!!
祁扬失去了解释的力气——他每次都在事后后悔自己对陆瑞安发脾气,可是他当下实在没有别的能让陆瑞安多注意他的方法。
直到离婚冷静期最后一天的今晚,他看到陆瑞安无名指上许久不见的戒指,听到陆瑞安终于问出他等待了两年的质疑——衣服和唇印。
他有些悲哀地想,起码说明陆瑞安是在意的,在意这件事,也在意他,尽管客观上来说,很大程度上是被他刻意为之的阴阳怪气给逼的。
陆瑞安听完所有的解释,没有意外,没有吃惊,却莫名地感到一种轻松,就好像他沉积在心底多年的酸苦在此时终于得到一丝的解脱那样让他感到释然。
松弛下来的神经让酒精蔓延得更快,陆瑞安靠着车窗感到脑袋发晕,他望着祁扬刻意不看他的侧脸,听到祁扬有些别扭地小声叮嘱他:“回去记得把醒酒汤喝了,明天还要去给你那些学生上课。”
就算祁扬喜欢的不是他,可是,祁扬会不会至少对他也有那样的一点在意呢?
陆瑞安听到祁扬话里“明天”两个字,冷不丁地想到明天就要去民政局拿离婚证了,这是他和祁扬一个月前就约定好的,感到恍若隔世,可他的胸口却涌出不舍和不甘的冲动。
——能不能不离婚?
这个念头在唇边徘徊又徘徊,陆瑞安靠着车窗闭上眼,可一直到司机把他送到了小区楼下,他也没能说出口。仅存的理智姗姗来迟,警告着陆瑞安不要自作主张、不要耽误祁扬,祁扬被束缚在他身边已经够久了,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不想要祁扬生气,他希望祁扬能顺心快乐一点。
“到了。”沉默了一路的司机看向后视镜。
“好,谢谢师傅。”陆瑞安睁开眼,失魂落魄地去推车门,扶着车门小心踩上台阶,控制着力度将车门关上,遥遥同车里的祁扬对视片刻,他看着祁扬的眼睛,此刻在酒精的鼓励下愿意相信他所看到的的的确确是祁扬对他的担忧和牵挂而非其他。
理智告诉他不要冲动,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胸口里不停起伏的冲动即将要破土而出,就像他当年看似一脸平静,却在众人嬉笑中答应了祁扬的求婚,瞒着父母孤注一掷地和祁扬结了婚那般无畏无惧。
“晚安。”祁扬说。
晚安。陆瑞安想说。
然而他张开嘴,道别却变成了:“我明天上午有课,临时调的,学生快期末考了,我走不开,去不了民政局,”他咬了咬唇,声音有些虚,但还是清清楚楚传到了祁扬耳朵里,“还有……我妈妈那边出了点意外,现在在人民医院住院,我周末得去照看着。工作人员说三十天到六十天之间都行,再过两周可以吗?”
祁扬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点头说行。
陆瑞安取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攥在手心里,忐忑的理智让他嫌弃自己的欺瞒行径。
——陆瑞安,你真无耻。明明上午没有课,明明可以腾出时间去民政局。
可是他还想把这段只有他一个人留恋的婚姻,再延长一点,哪怕只有两周也好。
第21章 蓄念十·戒指(1)
陆瑞安怕自己再和祁扬面对面多一秒就会露出破绽,慌不择路地转身逃进了小区。
他不敢放慢步速,黑夜中大榕树的沉重喘息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风里,楼道的灯在头顶啪地亮起,他猛地站住身形,被他自己的影子罩在脚下。
他感到心跳快得要从肋骨下撞出来,撞得他的胸口有点疼,但他能够放纵而自在地呼吸了。
他被自己此时出现的低劣无耻吓了一跳,可转头往外一望,却又面对着黑暗、坦诚地在无人处向自己承认,这样无耻一回让他感到了快慰。
电话铃声响起时陆瑞安有一瞬间感到心脏骤停,他有足足三秒钟的时间满脑子里都是灰败的绝望——他想,可能是祁扬发现他在撒谎了。
他心情沉重地拿起手机,目光触碰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时像是忽然读不懂汉字了,以至于他把脑袋往屏幕跟前凑近一截进行二次确认,放松下来的手指头按下接听:“明起?这么晚了,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还说呢,”听筒里传来似真似假的嗔怪,“干妈住院了你怎么不给我说,不把兄弟当兄弟啊?”
“最近太忙了,”陆瑞安难得地没有继续保持端正体态,塌下肩颈歪进沙发里,“是我上周回去,小区里碰到杨婶,她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妈骨折住院了。”
他微微停了下,不明显地低叹一口气:“而且你也知道,我都三年没进过家门了。”
洛明起默了默,一向明朗的声音都沁入几分无奈的颜色:“我认识你二十年,你一直都不声不响的,一脚踹不出个屁,怎么就和祁扬结婚这事上这么一鸣惊人。你要是不喜欢祁扬,当时干嘛答应呢?而且大家都是开玩笑起哄,你平时也不是听不出来玩笑的呀,就算是应下了,也不用非得去把玩笑话也一板一眼完成,该说你实心眼儿还是缺心眼儿呢……”
“明起,”陆瑞安的声音认真起来,第一次在洛明起面前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起哄,和祁扬结婚,我是自己愿意的。”
刺啦——
一阵剧烈的电流声在撞击声后传来,陆瑞安握着手机,冷静地往远处拿开了一段距离,等听筒另一头人仰马翻的动静平息,重新将手机贴回耳边。
“……真有你的,陆瑞安,”洛明起吃痛的声音响起,“吓得我凳子都坐断了。”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既然愿意,那你就是……”他的疑惑还没问完,就被陆瑞安打断:“很晚了,你今天打电话是想去看望我妈妈吗?”
“啊?嗯。”洛明起被他一打岔,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不自觉跟着陆瑞安一贯的温和询问走。
“你不是出差了吗,我妈妈的事是姜阿姨和你说的吗?”
“呃,是,”洛明起的声音不明显地含混了两秒,紧接着恢复原本的顺畅自然,“晚上和我妈视频的时候她说的,叮嘱我回来之后要去看望一下干妈。”
陆瑞安没听出来他的异常,点点头说:“那你回来的时候跟我说吧,杨婶给我发消息说她应该是下周日出院,我打算周末两天都过去看看,你到时候要是还没出差回来的话之后就不用白跑一趟了。”
“成,我到时候定好机票了给你说。”
“嗯。”洛明起一向不喜欢拖拖拉拉,陆瑞安咬了咬唇,赶在他挂断电话之前和洛明起请求,“明起,我今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别和祁扬说。”
“哈?我说你们这两口子……”洛明起气笑了,但还是应下,“行行行,随便你俩怎么折腾。”
“你休息吧,挂了。”洛明起挂断电话,转头拨了个号码出去:“问清楚了,是瑞安的妈妈——也就是你丈母娘,前段时间去菜市场买菜摔了一跤住院,瑞安他周末都要过去照顾,不过快出院了。”
“明白,谢了。”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你和他都领证五年了,你这几天居然一直找我问这些消息,怎么好像刚认识五天似的。”电话另一头没吭声,洛明起也不在意,继续推测,“不应该啊,你大一的时候我瞧见那眼神就惦记瑞安惦记得不得了,大四瞒着我们跟瑞安领了证算是你走大运让瑞安这木头答应了,心愿已了,怎么搞到现在这情况,是分居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痛了祁扬,洛明起还没来得及追问更多,通话就被挂断,他意犹未尽地咋舌,给祁扬发了条消息:
[对瑞安好点吧,他脾气好,有事好好和他说,别朝他发火。]
祁扬盯着这条消息,一个几乎瞧不见形迹的苦涩笑容从嘴角上迅速滑过,他想叹气,叹他自己拖着行李从两人的家搬出来之后的第一百四十八次气,最后被吞下去了。
——他宁肯陆瑞安脾气硬一点,骂他两句、揍他两下都好,起码他能触碰到底,知道自己在陆瑞安心理拥有什么样的地位。
可陆瑞安面对他偏偏是他最怕的沉默纵容,让他犹如困兽,被锁在柔软又密不透风的笼中,只能用虚张声势来掩盖不安。
周六,为了避开人流高峰期,陆瑞安早上六点就出门坐地铁去人民医院,到住院部楼下还不到七点。
病房里除了母亲,还住着另外两个病人,病房门掩着,陆瑞安拿不准母亲有没有醒,也不想打扰到其他人,于是在门口走廊的长凳上坐着等,等到七点半,门从里推开了。
是汪成碧自己拄着拐艰难地扶着墙从病房里出来,陆瑞安立马站起身迎上去要扶她,被她一巴掌甩开,他的手背上立马浮起一片红印。
他维持着搀扶的动作紧跟在一旁,没有坚持要扶,但也随时准备在母亲有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撑。
陆瑞安跟着她往走廊外走了一段距离,低低唤她:“妈。”
“别这么叫,我没你这么个儿子。”汪成碧举高右臂躲陆瑞安来扶她的手,陆瑞安见状,眼神黯然地往旁边多退了半步。
“您小心。”陆瑞安小心翼翼地去取她手腕上挂着的袋子。
汪成碧原本要推开,僵持片刻后还是默许陆瑞安替她拎,只是仍旧冷着脸不搭理他。
陆瑞安一路护送她去卫生间洗漱,担忧地停在了门口,等了十五分钟见到母亲出来才松了口气,又以来时的方式送母亲回病房。
他跟着进了病房,在陪护床的位置坐下,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陪护家属还在熟睡,他没有尝试和母亲说话。
八点半,病房里的其他人陆续醒来,房间里开始响起低低的交谈声,汪成碧闭着眼,陆瑞安知道她醒着,只是不想见到自己。
九点,太阳为广场上的树叶油上一层翠色的光,病房里的其他病患都被自己家属或推或扶着去了外面走廊活动。
陆瑞安是知道母亲退休后有早上出去和邻居散步聊天的习惯的,于是主动出声询问:“妈妈,我扶你去外面晒会儿太阳吧?”
汪成碧终于睁开眼,那熟悉的冷淡目光还是又一次堵得陆瑞安呼吸不畅,他艰涩地想对母亲露出个笑容,可惜失败了。
她开了口:“什么时候离婚?”
“……”陆瑞安动了动唇,随着问话扑面而来的浓重疲惫让他没有力气出声。
“我让杨姐介绍了个女孩,你过年和她一起来家里。”
陆瑞安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隐隐感到某种他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决堤预兆,他平静而木然地再一次说:“我结婚了。”
“我不同意。”汪成碧也再一次重复。
陆瑞安感到胸口的氧气被一点点抽走。
他站起身,替母亲摇起床头好靠得舒服点,他的手指搭在床尾的护栏上,明确地露出无名指的戒指:“妈,你可不可以,就让我任性这一回?”
那枚银戒的光落到汪成碧眼中,被折射成更为冷冽尖锐的注视:“别的事都可以商量,这件事不行。我和你爸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去走这些歪门邪道的,如果我放任你,那是我做父母的不负责,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我不会!”陆瑞安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间撕裂,控制不住声音失控的颤抖,“五年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祁扬结婚,也不会主动和他离婚。”
“我明白,您和爸为我辛苦了半辈子,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孝顺你们,希望你们过得更轻松一点。可是,妈妈,我三年前说过的话,我现在还是得再说一遍——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为我好这件事上?我希望你们可以不要考虑我,把你们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
“我有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安排,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苦是甜我都心甘情愿,怨不着别人。如果您真的希望我好,能不能现在让我自己选择自己的婚姻?”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指腹抚上自己无名指的戒指轻轻摩挲着,听到自己的声音不顾一切地从喉咙里冲出来:
“我很懦弱、很胆小,所以结婚后,每次回家都不敢戴戒指,怕你们看到会不高兴,但我不想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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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周五见~
第22章 蓄念十·戒指(2)
其实远不止父母。
父母不同意他和祁扬在一起,他不能让父母或是亲戚朋友发现他结婚的端倪,所以他不能在父母和亲戚家里戴戒指。
学校领导不同意他显露婚恋变化情况,因为学生会追着他这个年轻老师八卦,影响班级学习风气,所以他不能在学校戴戒指。
大学同学聚餐,笑着嗔怪祁扬不和他们一起去酒吧玩、感情淡了,问他是不是谈恋爱被管太死,让他把对象带出来和大家介绍认识。
陆瑞安坐在灯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慢慢低下头,没有注意到祁扬投向他的目光,他不想让祁扬在朋友面前被戏谑出糗,所以他不能在同学面前戴戒指。
——祁扬爱玩爱闹,常人难以驾驭的风格到了他身上都会变得浑然天成,不会有人认为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是真的婚戒,只以为是装饰。
婚后的某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祁扬在公司实习,陆瑞安帮他送落在家里的U盘过去,听到祁扬的同事兴致勃勃聊祁扬手上的戒指,好奇祁扬的另一半会不会是和祁扬一样开朗外向的人。祁扬背对着走廊,笑而不语。他不知道陆瑞安这个时候到来,于是也就不知道陆瑞安在微不可见地一怔后,一声不吭地收回脚尖退离了办公区。
陆瑞安把U盘连带写好名字的便签条放在前台桌面,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他不想让祁扬的同事发现祁扬的伴侣是一个寡淡无趣的人,所以他不能在祁扬的同事面前戴戒指。
后来,陆瑞安无名指上的戒指印逐渐消褪,祁扬手上的那枚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