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行政楼开会了,水给你放看台上,走的时候记得拿。”陆瑞安朝他微微颔首,摆手示意他归队。
祁扬不肯动。
哨声第三次响起,伴随着教官钢铁般的吼声,他烦躁地磨了磨后槽牙,既想埋怨陆瑞安为什么要来,又想埋怨陆瑞安现在就要走。
于是他蛮不讲理地提出要求:“那我下次要喝柠檬水,你泡的。”
陆瑞安接收到教官皱眉不悦的眼神,连忙歉意地打了个手势,祁扬班上的班长也顺势上前解释,教官的神情缓和下来。
“好。”陆瑞安答应得爽快,哄小朋友似的推了推祁扬的肩膀,“快回去,你们教官在等你了。”
祁扬心里舒服了,步履轻快跑回队伍中。
时过境迁,陆瑞安却好像一丝一毫的改变都不曾有,始终如一地在相似的境况下无条件地包容着祁扬的任性跋扈,安抚着他在意外情况发生时强行掩饰的惊惶或不安。
但从结婚到现在,陆瑞安始终不明白他真正不安的是什么。
祁扬捏着陆瑞安的手腕,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陆瑞安掌心的纹路勾划,他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电影上了。他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一个不起眼、甚至显得有点荒谬但又意外在情侣场很合时宜的念头逐渐冒泡生长——他想吻陆瑞安一下。
也不一定是亲嘴,或者是咬一口也行,他只是很想和陆瑞安再有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来填补他此时心里空落落的怅然。
——电影在阴冷忧伤的曲调中进入尾声,场内的灯亮起,唤醒在场所有观众的理智。
两人对视一眼,祁扬讪讪地松开陆瑞安的手,先一步站起身,说:“去吃饭吧,这里有家粥底火锅评分很高。”
他独断地做了决定,没过问陆瑞安的想法,然而陆瑞安反倒感到意外的微小惊喜——尽管这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想象猜测,但他不愿意再用最坏预备结果来破坏此时的心情,愿意相信祁扬是因为关心他、考虑到他的身体才做此选择。
天色渐晚,两人散着步,倒也没怎么聊天,兜兜转转来到了祁扬的公司附近。陆瑞安想起祁扬说现在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心里有些失落,不过面上没有表露丝毫,他一面期望着和祁扬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能久一点,一面做好了送祁扬回到酒店楼下便各自分道扬镳的准备。
出乎预料的是,祁扬在他准备开口道别时叫住了他,要他在路边等一等。陆瑞安不明所以地等了五分钟,看到祁扬的车从酒店车库开出来、在他身边停下,他困惑地同车内的祁扬对视几秒,绕到副驾驶上车。
祁扬送他回了小区,车停在门口的临时车位里。
终于,到了该真正结束一切的时候了。
陆瑞安抬眼直视着车窗正前方的社区标志牌,想象中的巨大落寞与伤感没有降临,他不做任何挣扎,仅仅是知足地允许自己感到不多的怅惘——回顾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起码是给他和祁扬五年的婚姻画上了他自认为圆满的句号。
他听着自己和身旁驾驶位上的清浅呼吸声,平静而释然地等待祁扬说出那句——周一上午十点,去民政局拿离婚证。
祁扬用指尖拨开打火机,一声清脆的“啪嗒”在黑暗中如火光出现又迅速消散,不明显的迟疑后他果断地下车送陆瑞安走到小区门口。
陆瑞安数了六十下心跳,他垂下眼,轻轻屏住呼吸。
他听到祁扬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最近忙,经常加班,抽不出时间……我后面看看什么时间有空了和你说,再去民政局。”
他顿了顿,补充:“免得白跑一趟。”
陆瑞安意外地抬眼,他知道自己应该中规中矩地回答一句“好的,你提前给我发消息,我暑假都有空。”
然而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煞有介事地说:“我班上学生开学就高二了,学校安排了暑期自习,我得去守,后面还有教师培训,也有点忙。”
两人一前一后“噢”了声示意自己知情,空气在彼此对视中欲盖弥彰地安静下来,少顷,他们莫名其妙但又格外默契地扬了扬嘴角,谁也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为什么而笑,但谁都不愿意先提离婚。
对视足有半分钟,祁扬凝视着陆瑞安的眼睛,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不太自然地柔和下来,让陆瑞安怀疑自己察觉到的那一丝羞赧是不是错觉:“你回去记得吃药……不舒服给我打电话,早点睡。”
陆瑞安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在掌心被划过的地方摸了摸,他轻声说:“好。你尽量少抽烟,也别熬夜太多,对身体不好。”
祁扬点点头,脚下像被胶水粘在沥青马路上,挪不开半步。
他看着陆瑞安的眼睛,舌尖悄悄一舔犬齿,总觉得还应该有什么话没道尽。陆瑞安回望着祁扬,慢吞吞地抿了抿唇,好像是在等待。
但他要等待什么呢?陆瑞安自己也不知道。
陆瑞安说:“路上注意安全,晚安。”
祁扬也说:“晚安。”
夏季的夜风终于替他们扫走了地面对双脚突如其来的吸引力,两人同时转身,低着头朝着相反的方向抬步。
风声渐弱,他们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若有所感地回过身,目光滚落到墙檐下,瞧见彼此被如水月光映照的影子。
第30章 习惯
周二下午,陆瑞安收拾完屋子,洛明起提前了快两个小时直接开车杀到了楼下。
陆瑞安保存好没做完的上课课件,匆匆来到书房窗口往小区门口一望,果然望见一辆银白色宝马打着双闪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上。
他心里庆幸自己清晨一早洗漱完就换好了外出的衣服,连忙换鞋出门往楼下赶:
“不是说六点吗?你怎么现在就到了,要不来楼上坐会儿吧?”
“不要,下车上楼去你家还要走好久,路上能热出我一身汗。”洛明起听到他呼吸的起伏,放缓语气提醒,“你慢点走,来的路上帮我带瓶冰水。”
“好。”
陆瑞安在洛明起示意下坐进副驾,把水拧开瓶盖递给洛明起:“现在去哪?”
洛明起注意到陆瑞安往空调风吹不到的地方躲的动作,抬手把空调温度从十八调到了二十六:“你冷怎么不说?”
陆瑞安好脾气地笑笑:“没有很冷,而且路上也不会很久。”
洛明起欲言又止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说什么,把水放进门侧的收纳处,发动车辆:“那家餐厅人多、上菜慢,早点去了等上菜刚好。”
陆瑞安默默点头,等红灯时转头看了看洛明起,纠结的间隙红灯已经转黄,他便一声不吭地转回脸平视前方,怕影响洛明起开车,便不再试图开口了。
“想问干妈是吧?”洛明起往左瞄了一眼路况,手上不慌不忙地打方向盘。
陆瑞安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路上说话干扰你注意力,你先开车吧,待会儿吃饭再说。”
洛明起显然不打算听他的好心安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着说:“是周日出院的,医生说可以试着增加运动量,但不能走太久,也尽量避免上下楼梯,再养个把月去医院复查一下就差不多了。”
“那就好,”陆瑞安松了口气,“麻烦你了。”
“再说这种客套屁话小心我把你赶下车,”洛明起纳闷,“你怎么回事?咱们以前都还好好的,你和祁扬结婚之后就对我客气了很多,见色忘兄弟是吧?”
“没有。”陆瑞安被他说得低了低脸,不过在他这样的调笑下很快自在了不少,“是我应该说的。这些年都是你在帮我照顾家里,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还你人情。”
“你敢还、我就敢跟你断绝兄弟关系,”又是一个路口红灯,洛明起抬起右肘恨铁不成钢地给了陆瑞安一下,“老早就说过了,咱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还是我干妈呢,我作为干儿子隔三岔五去看望一下怎么了?你这人真小气,还不准我尽孝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瑞安憋出一句,“我……没能回家里几回,要不是你在,我也不能完全放心。”
他话说得不算明确,不过洛明起听懂了,宽解他:“我知道,你放心吧,有事我肯定第一时间和你说,你也得第一时间通知我才行。就像这次,干妈摔了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就算我是在出差,那要是你没空、我也没空的时候,我还能拜托其他朋友呢是不是?别总试图一个人扛完所有事,你吃不消的。”
他不知道陆瑞安听没听进去,也不打算再反复啰嗦,岔开了话题:“刚进来的时候显示屏上没剩几个车位了,帮我盯一下你那边有没有空车位,有的话给我说一声。”
如洛明起所说,店里人多,菜上得慢,先上了饮品甜品和小零食。陆瑞安一向安静话少,自然而然地由洛明起牵起话头聊两个人上学时期的往事。
“我六年级的时候可羡慕你了,成绩好、年年拿三好学生奖,最重要的是——你从来不挨打!”洛明起感慨,“我那时候一点心思都不在学习上,整天就琢磨怎么能从我妈那儿多骗点零花钱去游戏厅,那时候还纳闷呢,怎么我妈一抓一个准?明明我的借口已经天衣无缝了啊!结果去年除夕回家吃年夜饭,听我侄儿给我姐说,交完资料费剩下的一百丢了二十五块五毛、只剩下七十四块五的时候,我就回过味来了,原来我当年的借口这么拙劣。”
陆瑞安被他绘声绘色的演绎逗乐,被他带着不知不觉地一同陷入回忆:“我那个时候好像没有特别需要用钱的地方。”
“是呗,你那个时候可乖了,饮料也不喝,就每天带杯子接水去学校。”洛明起努了努嘴,“所以你在姜女士嘴里一直是‘别人家孩子’中的典范,她老拿你来和我比,要我向你好好学习。其实那个时候我还讨厌了你一段时间来着,有一个月我天天偷偷往你书包的侧兜里塞土,结果你一直没发现、还对我很好,路上我被我妈骂的时候帮我说话,搞得我挺愧疚的。再后来,上了初中咱俩一个班,我和你待一起的时间比跟我爸妈一起的时间都长,发现你确实很好,可惜我学不来。”
陆瑞安垂下眼,轻轻笑了下:“其实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对我生气?”洛明起不解。
陆瑞安摇摇头,温和道:“我习惯了。而且也不是很影响,倒出来再擦干净就好了。”
洛明起不知想到什么,笑意一滞,不轻不重地低叹:“其实小孩最坏了,我觉得人就是性本恶。不然为什么年纪那么小的孩子就能无师自通要去欺负别人呢?”
陆瑞安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慢吞吞地抿着热茶,冷不丁地开口:“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羡慕你。”
洛明起眨了眨眼,很感兴趣地问:“你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妈揍我啊?”
陆瑞安失笑:“不是。你很开朗,和班上的同学能很快玩到一起,我很羡慕。”
“开朗的人多了去了,那祁扬比我不是更开朗、开朗到叫年级主任请了三次家长,你也羡慕?”洛明起脱口问完心里咯噔一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今天不应该提的话题,他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陆瑞安的神情变化,心里赏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陆瑞安捧着茶杯的手指动了动,他唇角的笑意依旧,但沉默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轻轻应:“嗯。”
第一面见祁扬的时候,他就分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和祁扬之间的差距——祁扬是被家里人都深深用爱呵护的小孩,他跋扈、嚣张又骄横,像盛夏的太阳,因为太过热烈而使得一切靠近他的阴暗被烫伤。
他羡慕祁扬的明媚张扬,哪怕祁扬和自己认识的第一年总是挑鼻子挑眼地不对付、明里暗里和他作对,他也没有生气,只是羡慕,羡慕祁扬能拥有给予他骄纵底气的家庭和朋友支持。
陆瑞安被这个话题勾起沉寂已久的童年回忆,目光逐渐变得散漫而短浅。
如洛明起所说,他鲜少挨打,上初中住读之后父母更是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手,可是他对学生时期的回忆却只剩下小心翼翼和茫然无措。
从有记忆开始,每一餐饭上,他都会听到母亲计算家里的每一分支出、每一笔欠债——房贷还有二十八年才能还完,这个月的工资只够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又在不知名的理财软件投了一笔看不到回响的冤枉钱……
嘴里的菜开始发苦,坠进胃里沉甸甸的,初一的陆瑞安低着脸,盯着碗里的饭粒,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于是,母亲愁苦的叹息继续蔓延,她鼓励陆瑞安、宽慰陆瑞安、寄无限期望于陆瑞安。
她说:“瑞安,还好你现在读书争气,爸爸妈妈苦一点没什么,你吃好喝好,以后读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我们就放心了——对了,你们班主任在群里说半期成绩下来了,你这次发挥还不错吧?有没有进步?”
胃牵扯着心脏一起下陷,捏着筷子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掐进了指腹,陆瑞安羞愧难安,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答复:“……总排名是十二。”
“上学期期末不是还第九吗?怎么这学期掉了三个名次?”母亲的表情严肃起来,眼里是浓浓的警惕与探究,“是什么分散了你的注意力?是不是隔壁那家老是叫你出去玩的小孩?还是你班上那个整天打游戏的男生?是不是他们把你带坏了?!”
“不、不是,”十三岁的陆瑞安嗫嚅着,他一个劲在心里叫自己不要哭,温热的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滚落进饭碗,“我看错题目了……”
“行了,让孩子吃完饭再说不行吗?饭都吃不安宁!”父亲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然而这点威严气势只能维持短暂的半分钟,随即化作导火线,惹来筷子的摔落。
“问问成绩怎么了?不应该吗?我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全他吃喝,就差辞职陪读了,成绩居然越读越差,难道我不能问?你这个当爹的平时不管学习现在也别管我怎么教育孩子,我还没说你呢!正事不做,你老老实实上班做个人我都烧高香了,就知道搞东搞西浪费钱,要不是被我发现了,我压根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偷偷拿了家里的三万块钱去炒股!”
“有完没完了,这事不都说了两天了?说孩子成绩你扯这个干什么?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你别当着孩子面吵。”
“呵,是我想跟你吵吗陆爱华?是你自己不要脸撞上来招我骂!没本事往家拿钱,倒是有本事往出拿,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有没有个当爹的样子?!”
“对,我没本事,就你是个人,那你还跟着我过什么?”
争吵声越来越尖锐,最后尖细到拉成一丝钢线,雾蒙蒙地从陆瑞安的耳中穿脑而过,他什么都听不清,也什么都看不清,机械地埋着脸一口口扒拉着咸苦冰凉的饭粒。
他在震耳欲聋的摔打声中捕捉到“离婚”的字眼,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脏,吊起他的头颅,惶然地望着父亲摔门而去的方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地从喉咙里飘出来:“妈,我错了,我不该这么粗心丢分,你别生气、你们别离婚……”
他被浓重的负罪感包裹,无比迫切地渴望成绩、渴望成长、渴望安定,渴望终有一天结束所有人的焦虑不安、来弥合这个家庭不停破碎又不停勉强粘黏的裂缝。
二十九年了,陆瑞安从未有一刻停歇。他打着转地做和事人,使尽浑身解数做粘合剂把冒出争执裂缝的生活重新拼凑在一起。
他羡慕洛明起、羡慕祁扬、羡慕身边所有明朗豁达的人,羡慕之后,只剩下茫然失意,不知道自己应该还要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服务员上菜了,推门声将陆瑞安从回忆和自省中抽离。
他帮着服务员摆放餐盘、耐心等着服务员退出房间后缓缓抬眼,认真又困惑地问洛明起:“明起,我是不是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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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祝大家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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