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哭,但热辣辣的水珠却不住地往外涌,使祁扬感到自己眼前模糊。
陆瑞安听见自己难掩颤抖的声音苦涩地从喉咙里撕裂:“难道我就想吗?”
祁扬拊心泣血的话音蓦地一滞,他执拗地、孤注一掷地要向陆瑞安求得一个答案:“那你就是还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差点害你丢了工作,因为我和我哥吵架说了气话……”
“祁扬,”陆瑞安的身体妥协在祁扬的怀抱禁锢中,心却裂开缝隙,一发不可收拾地泄露出他再也压制不住的怨尤,“你真的有在意过我说的话、有在意过我吗?”
陆瑞安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陌生起来,他的灵魂被高高托起、无处安放,使他感到这样的话并不是从自己口中所吐露的。
两个月以前和祁扬之间爆发的那场激烈争吵带给他的惊恐如今又后知后觉地降落在他发顶,他低下头,在身上看到了父亲母亲的影子——以爱之名而委屈自己为他好的、哀怨又愁苦地彼此指责的……
如今连他自己,也无法逃脱地变成了他所抗拒的模样。
这是一场无休止的、噩梦般的轮回,他努力地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早就被深深落下烙印,逃不出命运的循环。
可他无力阻止,只能任由开闸的浪涛覆水难收地从破裂的心口汹涌而出,眼睁睁看着那些他极力压制的怨诉淌向祁扬。
“你和洛明起商量着找人来骗我补习的时候有在意过我可能被人二次举报吗?有在意过如果我丢了这份工作,又该何去何从吗?你有哪怕一时一刻想起过,我一个多月前跟你说过、我被举报的话吗?”
“祁扬,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优渥的家庭兜底、没有无条件支持我的父母告诉我丢了工作也没关系、更没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处事能力。社会不会容忍我犯错、学校不会容忍我犯错、家长更不会容忍有一个失了德行的老师继续教导他们的孩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信赖我的学生、家长和同事。我的所有努力,随时可能因为一个不经意的疏漏付之一炬!”
“可是你为什么不和我说?”祁扬再一次问他。
“你说猜不透我的想法,难道我不是在艰难揣度你的一举一动吗?”陆瑞安睫毛颤得厉害,滚落出咸涩的水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生气、不明白是哪一句话惹得你不高兴。”
他的呼吸愈发粗重急促,音量也前所未有地随着泄洪般的怨诉攀至极点:“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方式、语气,更不想跟你吵架。祁扬,我没办法辨别你所谓的气话是真是假。”
“我只能迁就,也只找到妥协这一种办法能平息我们之间的争执。我没有能力、也别无他法让你满意。何况……咱们结婚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吗?”陆瑞安深吸一口气压住话音中的颤意,咬着牙从齿间一字字逼出,“所以,还是算了吧。”
“不行、不行!”祁扬仓皇失措地收紧手臂,不许陆瑞安有任何离开他的可能。
他还未能完全消化陆瑞安刚刚那一番话带给他的冲击,凭着直觉放低姿态、想用许诺紧紧抓住陆瑞安:“你说的、我都会改……”
陆瑞安没有试图挣扎,他抬起手,指腹摸索着轻轻揩过祁扬眼尾的湿意,悲观又决绝地放低声音:“祁扬,你值得更好的。我实在太累,不想生活里再有任何变动了。”
祁扬一把捉住陆瑞安的手腕,他的嗓子使用过度,此刻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词句,嘶哑地呼吸着。
陆瑞安不忍地别开脸,终于平复下来的声音冷漠地响起:“祁扬,你喝醉了,回去吧。”
祁扬不肯,陆瑞安却早有预料地抢白:“现在很晚了,我不想打扰到明起或者其他人。”
祁扬死死咬着牙,目光紧紧缠缚在陆瑞安脸上,热泪忽地从眼中涌出。
他知道自己没出息地哭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挽留陆瑞安,喉咙却被一团滚烫的东西哽住,在对方的缄默中不甘不愿地缓缓放开手。
陆瑞安垂着脑袋深吸一口气,手指囫囵地往眼角一抹,拼尽力气挤出礼貌笑容,撑着一旁的台阶站起身,目送祁扬离开。
门被人从外重新关上,屋内的一切喧嚣、哭诉或嗔怨都重归寂静,陆瑞安脱力地向后倒入床榻,横臂挡在发热的眼前,却止不住断了线从眼尾滑落的温热。
——还好,还好他这次没有再自欺欺人地相信喝醉了耍酒疯的祁扬是真的喜欢他。
*
洛明起早起刚到餐厅就敏锐地察觉到陆瑞安跟祁扬两人间的异样。
陆瑞安正低头喝粥,祁扬坐在隔了两个空座的位置上,魂不守舍地捧着一杯咖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陆瑞安,任谁看了都能察觉到两人之间涌动的蹊跷氛围。
洛明起思索片刻,没话找话跟陆瑞安聊了几句,又有意无意地问两人:“今天晚上安排了在河边野餐,我跟他们说今天去湖边钓鱼晒太阳,下午边钓边吃,晚上再吃正餐,他们应该午饭后就要去了。你们去的吧?”
祁扬没表态,目光仍旧停留在陆瑞安脸上。
“嗯。”陆瑞安没看祁扬,祁扬听到他的应答,紧跟着点头。
“行,那我叫老许他们给你俩留两个位置。”洛明起的打量目光不明显地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有几个朋友是不爱钓鱼的,他们商量着请工作人员搬了两张麻将桌子在那湖边上,正好晒着太阳也能打,你们要是想打的也随时能过去。”
陆瑞安本来想说自己都不太感兴趣,但这属于集体活动,他不好推托洛明起的悉心安排。
他站起身:“我去看他们钓鱼吧,现在去看看顺便能帮上点什么。”
洛明起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后无奈地轻叹一声,抬手按在陆瑞安肩膀上拍了拍:“你真是个无事忙。难得我善心大发不劳动你,你还不乐意闲下来享受享受。”
“湖边是有躺椅的,你看哪有空位置就坐哪,烤鱼的活儿我已经拜托好这里的厨师,你放宽心休息就行了。去吧。”
眼看着祁扬也立马要跟上去,洛明起立马叫住祁扬,问:“你呢?嗓子还没好?”
祁扬被他点到名,不甘不愿地停住脚,撕下视线挪到洛明起脸上,手指头点了点自己喉结的位置,又摆手摇头示意。
陆瑞安好似完全没听到他俩的对话,径直离开。
洛明起拉开椅子坐下,诧异地探头去看祁扬的脸:“你眼睛怎么肿了?昨晚不会在瑞安隔壁哭了一宿吧?”
虽然没全猜对,但也算误打误撞了部分事实,祁扬羞恼地乜他一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洛明起难得瞧他这样一副吃瘪又无法发作的憋屈表情,饶有意趣地追问:“怎么?你喝醉了瑞安没给你送药来?还是他不乐意搭理你、你去找他吃了闭门羹?”
祁扬不爽地深呼吸一口气压制住被他故意挑衅般的不悦,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他不原谅我。”
洛明起没听明白,眨了眨眼,尝试补全他没说出来的话,猜测着:“你找他把话说开,他居然拒绝了你?”
祁扬不吭声,洛明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八成,带点幸灾乐祸的新奇感叹:“真是怪事,他居然会有拒绝人的一天,祁扬你还挺有本事的。”
“不过,都这样了他都没跟你离,说明还有得商量,他这个人……”洛明起分析到一半,发现祁扬骤然黯淡的脸色,恍然:“离了?”
祁扬忍着心头的痛楚和懊悔,艰难地点了下头。
“哈哈,那你完蛋咯!”洛明起忍不住抚掌一拍,“我早就劝他没必要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他照顾不了所有人,不高兴就离,他就是不听……”
他的欣然快慰被祁扬哀怨的眼神堵了回去,洛明起轻咳一声,不再打趣祁扬,正色起来:“你是真的想跟他复合?”
“废话!”祁扬想也没想地道。
“哎,”洛明起叹了口气,斟酌地试探,“要不然,真算了吧?我知道你喜欢他,原来你大一那会儿我跟你打球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可是吧,你这脾气,做朋友好说,做恋人也还成,但真的不适合瑞安。”
他也不顾祁扬的面子,直截了当地点破两个人的问题:“瑞安从小就被管得严,老好人一个,谁找他帮忙都能答应,耳根子软,脾气更软,什么委屈都自个儿往肚里吞。你呢,又活像块着了火的爆碳,虽然玩得开、对别人都大方,但熟悉你的人就知道,你就是个窝里横的家伙。”
“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瑞安跟你结婚这些年受的委屈还少吗?”
祁扬挫败地垂下脑袋,闷闷道:“我没想让他受委屈的——我现在知道错了。”
他失落又颓丧:“可我想改,陆瑞安现在也不给我机会。”
“机会又不是别人给来的。”洛明起撇了撇嘴角,“什么年代了,能结婚就能离婚、能离婚也能复婚。再说,他走了,你还不能追吗?你俩都是榆木脑袋。”
祁扬猛地抬起头,黯淡的双眼里重新燃起光亮,他望着洛明起,眼巴巴地问:“那我现在都改了,他还会接受我吗?”
“哎哟,真听不了你现在这声音。”洛明起不答,歪头揉了揉耳朵,“我又不是瑞安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接受你?我还盼着他能找个知根知底、对他好、不朝他发脾气的对象呢。”
洛明起将两盒药放在桌上推向祁扬:“这是昨晚瑞安找工作人员拿给你的解酒药,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没给你,他转交给我了。”
他看着祁扬,挑眉笑道:“唐纳德先生,你这嗓子还是别说话、去湖边钓鱼吧,有事再拜托瑞安转告我,我要先跟芷薇去那边儿园子里拍照了。”
祁扬瞳孔微缩,仿佛整个人都静止了。
少顷,他霍然起身抓过那两盒药,脚步匆匆赶往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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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周二见~【日常球一球海星(●''●)
第52章 “对不起”
匆匆赶到湖边的祁扬找了大半天,终于在沈芷薇的几个朋友处发现陆瑞安。
他脑子里还是很乱——改什么?该怎么改才能让陆瑞安满意?——他一概不知,可他不想因为没有一个确切的方向就丢开手,他怕相隔的时间越久,和陆瑞安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以至于最后他真的再也没办法挽回。
“天呐!你们看!这里还有一只小橘!难怪这只大三花刚刚一直绕着腿蹭,想摸她又躲开,原来是因为这里有崽。”女孩惊呼后赶紧捂嘴压低的声音迅速消散在空气里,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灌木丛中,就连陆瑞安也没有注意到祁扬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
有人反应迅速地找来了度假庄园里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一窝小猫是刚出生一两个月、没有主人的,庄园的负责人带大猫去绝育后也正为这窝小猫发愁,于是众人便商量着领养走。
然而领头的人问了一圈,还剩下一只小奶牛猫没有着落。
陆瑞安从始至终没有作声,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灌木从里的那只小奶牛猫身上。
围作一圈的人大多都是沈芷薇那边的朋友,和陆瑞安不熟,于是大家也没有劝说没有表露领养意愿的陆瑞安,这让一向无法拒绝旁人的陆瑞安暗暗舒了口气。
“我养吧。”祁扬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身后,众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望过去的吃惊眼神里显然是无法将祁扬这把破锣嗓子和他的脸联系在一起。
陆瑞安也一惊,本能地转头,险些和祁扬撞了个满怀,直直跌进祁扬直勾勾盯着他的视线里。他局促地低下头往旁边让了让,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个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祁扬还想解释,但喉咙一阵疼痒袭来,他连忙扭开头掩唇猛咳起来。
陆瑞安迟疑片刻,还是听不下去地替祁扬出声解释:“他生病了,嗓子还没好——他的意思是,剩下的这只小猫他领养走。”
“那可太好了!大家帮忙找一下附近有没有纸箱子,把小猫都先带回住的地方吧,正好明天就走了。”
“我这有个钓鱼用的桶行吗?我在湖边干坐一上午都没钓着鱼,把水倒了能装这几只猫回去。”
“行啊!”
祁扬边咳边主动脱了外套递过去,众人便热热闹闹地合作用他的外套裹住几只小猫放进钓鱼桶中。
这期间大三花始终绕着桶转来转去,不住嗅闻、用脸蹭小猫,似乎是担忧,又似乎是焦虑,但态度很友好,没有哈气也没有阻止众人的行径,被确定要领养它的人抱起来后挣扎几下便乖乖待在怀里不动了,一双大眼睛机警地随着周遭环境转动着。
临时找不到数量足够的箱子,在祁扬的主动请缨下众人一致同意将一桶小猫都暂时寄养在祁扬房间,于是一行人又说说笑笑往住处走。
陆瑞安有意放慢步子走在人群边缘,祁扬一扭头就发现自己寻不见陆瑞安的影子,他心里一慌,抻着脑袋左顾右望,终于透过缝隙望见陆瑞安他才放下心来。
然而陆瑞安陪同着众人一齐把猫送到祁扬房间后又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祁扬很想叫住陆瑞安找借口留他下来,然而陆瑞安有意不看他,忽视他的急切目光,转向一旁礼貌拜托他帮忙的两个女孩——两个女孩都是沈芷薇的朋友,之前和陆瑞安也没见过,但敏锐的直觉让她们精准地挑出最好说话的人主动搭讪。
祁扬很不爽,但现在他顶多作为陆瑞安的前夫,陆瑞安要做什么都轮不到他管,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瑞安预料之中地微笑答应下来她们的请求,又陪着她们往外走。
午饭后趁着众人钓鱼打牌的间隙,陆瑞安跟着提议的女孩去度假庄园外边的商场找了一下午,买了猫粮罐头和航空箱回来,在群里通知要领养小猫的人一起去祁扬房间。
敲开门时,祁扬正在收拾大猫吃过的食物残渣,看到众人兴致勃勃拎着东西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便让开路示意她们可以去把猫带走。
他走到了阳台的位置,见众人都围着猫便推开窗透气,陆瑞安注意到祁扬鼻尖泛红,又压制着声音避开人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抬手捂脸时,陆瑞安瞧见他挽起衣袖的手臂上有几道不明显的红色抓痕,应该是大猫挠的。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房间里的猫身上,几个领养人连声叫着可怜,小心翼翼地将各自的猫放进航空箱里,陆续离开了。
陆瑞安没有领养猫,习惯性地给其他人帮忙抱猫或者拿东西,留到最后送领养大三花的女孩走掉。
房间里陡然冷落下去,只剩下小奶牛猫没有安全感而时不时发出的微弱尖细的叫声。
陆瑞安正想离开,回过头却发现祁扬还在阳台边靠着,打喷嚏打得眼尾都泛红,他察觉到异常,迟疑地停下脚:“你对猫毛过敏?”
祁扬原本已经失去陆瑞安会搭理他的希望,此时乍然听到陆瑞安的问话,受宠若惊地抬头,捏着发痒的鼻子瓮声瓮气回答:“不算吧,我只是有鼻炎。”
两人之前没有养过宠物,祁扬也没有表现过鼻炎的迹象,陆瑞安不解:“既然你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领养?”
祁扬小心地觑着陆瑞安的脸色,头一次如此谨慎着组织语言,字斟句酌道:“我看、我看它还挺可怜的。”
——其实是他眼巴巴跟在陆瑞安身后的时候,注意到了陆瑞安看那窝小猫的表情。陆瑞安眼中随着放弃一同闪过的隐隐冀求他没有错过,这样的眼神让他在那一瞬间想起很早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