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格,”陆瑞安转向女学生,向她示意了一下祁扬停在路边的车,“你和付老师坐后排,今天晚上就先在付老师家休息,明天早上跟付老师一起来学校,可以吗?”
女学生怯弱地抬眼看陆瑞安,下一秒又将目光坠向地面,惴惴地点头。
“辛苦了哈。”付欣笑着朝祁扬礼貌地颔首,没有打探他和陆瑞安之间的关系,打了个招呼后带着女学生先坐进后座。
祁扬看陆瑞安和女老师之间格外熟稔,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自以为语气平常地问陆瑞安:“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瑞安略带疑惑的目光投向他时,他立马在心里后悔自己问得突兀,试图找补:“不方便的话就……”
“我班上的女生晚上熄灯后和室友起了点矛盾,被宿管发现了,我作为男班主任,一个人在女生宿舍处理学生矛盾不合适,就拜托付老师一起——她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今天恰好她守晚自习,留校没回家住。”陆瑞安不慌不忙地解释。
“哦哦,这样!”祁扬心里猛松一口气,抬臂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等陆瑞安坐进车才绕回驾驶座。
远离矛盾地点的谈话会让学生更容易放松下来,付欣透过后视镜和陆瑞安交换着眼神,自然地从寻常的话题入手问候身旁的女学生,不露声色地将话题再次引入到这次事件中。
“刚刚听张老师说,是这学期第三次发现熄灯后还在洗漱了,是下晚自习回宿舍洗漱的时间不够吗?”
女孩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攥起校服边角,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声如蚊呐地否认:“是我自己动作太慢了,吵到了她们,所以她们生气。”
“那你们宿舍其他人呢?她们都能在熄灯前洗漱好?”付欣安抚地轻轻揽过她的肩,询问的语气有意放得轻松,音量也很低,像密友间的悄悄话。
要让性格内敛的学生向本就有着天然威严的班主任袒露心事是极其困难的事,何况张静格是转校生,这学期刚来。陆瑞安要比旁人更清楚她的转校缘由和家庭状况,是会直接和她家里人联系的存在,这就让张静格对他更多了一层隔阂和顾忌,因而拜托陌生的女老师来和张静格开启谈话是目前最合适的方案。
张静格果然小心地抬眼悄悄望向副驾驶的陆瑞安。
陆瑞安感受到她的犹豫,故意装作没注意到她和付欣谈话的模样、和祁扬说话:“小呆好像不会用猫砂盆。”
祁扬没料到他会突然和自己搭话,先是一愣,紧接着精神一振,受宠若惊地坐直身体,连忙接话:“我听说小猫得有大猫教用猫砂盆才会。我明天上班问问我同事,我记得她家里有好几只猫,看看能不能借一只大猫来教它。”
“要是借不来也没关系,我抽时间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肯定能借来,你信我。”
……
张静格留神听了片刻,确认陆瑞安是在和驾驶位上的男人聊天、而不是在留神听她的回答,这让她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放松些许,低着头小声回答:“她们先洗漱。”
付欣自然领会到这是陆瑞安有意留给她和张静格的谈话时间,敏锐地从张静格遮遮掩掩的答话中察觉到异常。
“那她们没有排到后面的时候吗?”
“……没有。顺序已经定好了。”
“那可不可以商量一下,轮换着来?”
“……”张静格再次陷入沉默,在付欣耐心的等待中摇了摇头。
付欣感到有些棘手,隐秘地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陆瑞安,两人的视线短暂而快速地交汇一秒。
付欣斟酌着继续问她:“但学校有规章制度,不允许熄灯后还继续洗漱或者不上床睡觉,要是作息时间协调不过来,要不要换个宿舍?或者有没有需要老师帮忙的?”
张静格始终垂着脑袋,手指神经质地扣着拉链扣,声音还是很轻:“都、都可以。”
付欣有点疲惫,她无奈得想叹气,但又顾忌着自己的态度会影响眼前内敛敏感的女孩,于是忍了下来。
她定了定神,尽可能把语气放得更亲切柔和,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示意张静格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或者困难:“我刚刚才知道你是这学期转校过来的,上学有一个多月了吧?你应该知道陆老师其实很好说话、也很关心你们。我在六班教语文,不在你们班上课、跟你们班的同学也都不认识,所以别怕,要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和陆老师说的都可以和我说,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解决。”
“你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学习,除了学习以外的、其他方面譬如生活上的困难,尽可能地跟老师说,老师会来帮你解决。”
付欣心里清楚,她有老师的身份在这里,很难让身旁的女孩轻易对她敞开心扉,话虽说得恳切,可心里也着实不抱太多希望。
张静格如她所料地第三次陷入沉默,直到抵达付欣住的小区她也没再作声。
陆瑞安下车在路边目送她们进小区,临别之际弯腰将视线降低到和张静格同一水平线,温柔地朝她笑笑:“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张老师那边我会尽量跟她说,不扣分。家长那边你也放心,我的原则一向是没必要去麻烦家长的问题就在我这里解决好。不方便和我说的话就和付老师说,有想和我说的话就来我办公室找我。”
张静格看着他,讷讷地点头,眼中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陆瑞安感激地和付欣道谢,跟她说辛苦了,付欣便笑着摆摆手说没事,旋即带张静格进小区。
祁扬看他俩格外默契的肢体语言,终于反应过来陆瑞安刚刚和自己搭话是有意让学生放下戒备心。
祁扬心头郁闷,还隐隐约约地泛着酸,送陆瑞安回去的路上,赌气地一句话也不主动和陆瑞安说。
和祁扬分开的日子让陆瑞安对祁扬的情绪感知迟钝了不少,没注意到祁扬在独自生闷气,他累了一天,此时一句话也没有力气再说。
祁扬心里正咕噜咕噜愈发泛着辛酸不甘,不防转眼一瞥,发现陆瑞安居然靠着车窗睡过去了。
陆瑞安眉间微蹙,睡得很不安稳,这让祁扬心里的酸悄然转化,变作了细微的疼。
他舍不得叫醒陆瑞安,不曾想陆瑞安压根没睡实,在祁扬开进停车库时就若有所感地睁开了眼。
车库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外面风吹树叶的声响,陆瑞安低头解安全带,推门的手不自然地一顿,他听到自己不那么四平八稳的声音打破了黑暗的寂静:“今天就在这睡吧,太晚了,开车不安全。”
祁扬忽快的心跳声盖过了陆瑞安声音里那一丝不自在,飞快熄火下车,跟上陆瑞安的步伐。
陆瑞安一向关了主卧门,没让猫进去过,今晚还和之前一样把主卧留给了祁扬。
躺在主卧的床上,祁扬愈发确信小呆就是上天要他和陆瑞安重归于好的讯号,否则陆瑞安怎么会愿意主动留宿他呢?
第54章 田螺先生
祁扬本以为自己这一晚会辗转难眠,但他还没来得及过多思考陆瑞安就睡着他隔壁的客卧这件事,意识便不受控制地陷入混沌。
十点的闹钟重复响起的第二次终于叫醒了祁扬,他昏昏沉沉地揉着眼坐起身,迷茫地往房间里环视一周,觉得这房间既熟悉又陌生,紧接着猛然想起自己昨晚没有回酒店。
他一个激灵,连忙跳下床推开门去客厅,却透过大开的门望见空无一人的客卧,回笼的理智让他反应过来陆瑞安已经去学校上班了。
脚边突然蹿过什么,带起一阵风掠过他的裤腿,祁扬只瞥到一团黑影,凝神仔细一看,是小呆顺着猫爬架跳上电视机,正歪着脑袋用那副等比例长大的委屈小脸看着他。
祁扬猛地打了个喷嚏,连忙找出柜子里的口罩戴上,转身去找猫粮。
他拎着粮桶来到阳台的猫碗架旁,发现架子上是陆瑞安新换好的流动水,碗里的粮还剩了小半,看样子是陆瑞安早上出门前新添的,但小呆没吃完。
祁扬紧接着来到猫砂盆旁,发现盆里干净如新,猫砂上连爪印都没有,倒是盆旁有一小摊水渍。
祁扬从小到大都是被人照顾的角色,哪有这样任劳任怨伺候猫的时候。如今熟练地收拾好地上的脏污、给小呆梳毛陪玩结束,连他自己盯着跳上猫爬架的小呆都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做完这一切就该去公司了,祁扬几番挣扎,自我说服“只是随便看看”地去厨房转悠一圈,喜出望外地发现陆瑞安给他留了早餐温在蒸烤箱里。
祁扬眼圈一热,连忙往眼尾一抹。
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即便是两个人已经离婚了,陆瑞安还是和以前一样在走前给他留好早餐、怕他偷懒不吃饭伤了胃——这样的念头只敢自大地浮出水面半分钟便灰溜溜地沉入水底。
另一个苦得祁扬笑不出来的可能性冒出来:之前闹得那样难看地离了婚,陆瑞安居然还能给他留早餐,是不是代表着陆瑞安是真的不在意他、不在意这段关系,所以像对其他人体贴一样妥帖招待他这个留宿的“客人”?
这两个念头一探头,就引起祁扬头脑中卷起一场无硝烟的争斗,一派是“陆瑞安心里还有我,并没有真的完全讨厌我”,另一派则是“陆瑞安已经完全不在意我了,他只不过是把我当普通人对待”。
然今时不同往日,祁扬不敢、也找不到机会去试探哪一派能胜出这场斗争。
他一声不吭地放弃公司最终定在十月下旬的度假团建,拿着公司补贴的一千块安安心心地留下来给陆瑞安做着田螺先生——早上等陆瑞安出门去学校后去收拾家务、给小呆换水换粮梳毛铲屎,晚上走前给陆瑞安炖锅补身体的汤温着,以便陆瑞安下班回家后能在睡前喝到一碗热汤——他怕长时间地别有意图地在陆瑞安面前晃悠会让陆瑞安厌烦,只好如此。
起初陆瑞安会忙里抽闲给他发消息,问厨房里的煲汤是怎么回事,他急中生智地答说是陶汝成让他带的——陶汝成从前就隔三岔五让司机或者祁湛给他俩带东西来,因而陆瑞安没有怀疑。
和传说里被男主人发现的田螺姑娘一样,祁扬在周三被突然回家的陆瑞安猝不及防抓个正着。
彼时祁扬正系着围裙吹着口哨往砂锅里丢从家里厨房顺来的人参,他隐约有听到开门的声响,但这声音被窗外放学后聚在一起玩闹的小孩的嬉笑尖叫声掩了大半,没引起他的注意。
待他听到屋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下意识转头望过去,和满脸困惑讶异的陆瑞安目光相撞时,吓得他心跳狠狠一停,手里的勺差点摔地上。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回来了?”
两个人同时发问。
紧接着,祁扬条件反射地顺嘴秃噜出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借口:“我妈让我来给你送汤!”
陆瑞安沉默了几秒,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噢。”
祁扬怕被他追问得露馅,慌乱的目光滑落到陆瑞安手里提着的菜上,当机立断问他:“你今天不守晚自习吗?”
陆瑞安还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地被他的问话牵着走,慢吞吞解释:“要守,我吃完饭再回学校。”
“你之前不都是留在学校吃饭吗?为什么今天突然回来吃饭了?”见陆瑞安顺利被转移注意力,祁扬暗自舒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去接陆瑞安手里的菜,陆瑞安便松开手、挽起袖子洗手打算和祁扬一起准备晚餐。
他的问话漏洞百出,但凡陆瑞安细究就会注意到祁扬的话说得好似之前每一天下午这个时候他都在,所以知道陆瑞安留校吃饭,下晚自习才回。
然而祁扬的话勾得陆瑞安想起焦头烂额快一个月的事,忽略了这其中的异样。
他犹疑地抿了抿唇,不知道该不该和祁扬提及自己的工作,简明扼要道:“我的饭卡给了学生,中午跟同事一起,下午回来简单吃点也不算费时间。”
“是上次晚上你突然被叫回学校和你同事去接的那个女生吗?”祁扬转头问他。
两人没有经过交涉或确认,不约而同地在台前站定,分工立时一目了然。
陆瑞安点点头,从祁扬手里接过洗好的菜放在案板上,垂着眼切菜。
祁扬调出脑海里与那女学生相关的为数不多的记忆,问陆瑞安:“她出什么事了?怎么你的饭卡要给她用?”
这是学生的隐私,况且从前两人婚后也不曾过问彼此的工作,陆瑞安原本不打算和祁扬过多谈及。可这件事既不适合和同事讨论、给本就繁忙的同事添负担,也不适合上报主任给学生带来压力,思来想去,竟然只有此时的祁扬这个校外人士的看法最客观可行。
陆瑞安低叹一声:“上次回校后,我查了班上女生住宿的名单,恰好有两个宿舍还没住满,就想着能不能让她换到这两个宿舍去。晚自习的时候分别找了这两个宿舍的室长过来,她们像约好一样,都不愿意让那女生换过去,问原因就说是作息不合。”
祁扬听得直皱眉:“她被她们孤立了?”
“这个我能看得出来,但问题是怎么解决。”陆瑞安疲惫轻叹。
“原因呢?没原因吗?难道因为她是转校生?”祁扬抢先一步开火倒油,他在下厨这方面突如其来的强势让陆瑞安只好让出位置给他打下手。
陆瑞安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全须全尾地和祁扬解释清楚,沉默良久,两人在餐桌旁坐下,陆瑞安在祁扬询问的目光中食不下咽地重新开口:“换宿舍的方案暂时行不通,我就想先试着调节她们内部的矛盾,在征得她和她室友的同意后,找了一节自由活动课的时间叫她们来办公室聊,其他老师也都默契地出去活动,但毕竟我是男老师,有的话题不太方便,所以付老师还留在工位上。”
陆瑞安担心张静格自己面对其他人没有勇气吐露真实想法,让张静格坐在自己身旁的位置,另外的三个女生则在对面。
起初,四个女孩都缄默不言,张静格垂挂下来的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交握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张地攥起。
陆瑞安几番耐心引导,又询问需不需要自己回避、让付老师来代劳,面前的三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后下定决心,说不用。
“她手脚不干净。”室长出声道。
张静格单薄的身体一抖,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怯弱的声音带着无助的哭意:“……我没有。”
室长的语气在这样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咄咄逼人,陆瑞安立马出声缓和气氛,用眼神示意室长先平静下来:“咱们先别急着下定论,今天叫你们来办公室的目的就是同学之间把话说开、以后不留误会,慢慢来好吗?”
“那我的饭卡怎么在你手上?!”
张静格抬起眼,眼底含着一层薄泪,她惶然无力地解释:“我是看到卡在桌缝里,想帮你捡起来放桌上,刚放下你们就回来了——我真的没有拿。”
“呵。”室长抱臂嗤笑,碍于在陆瑞安面前,没说什么,但态度显然是不信任。
陆瑞安又让两方各自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从室长方视角来看,她的饭卡遗失了两日,询问宿舍其他人都说没瞧见,恰巧三人回宿舍午休时一齐撞见张静格在她的书桌前,手里拿着的是她的饭卡。
“卡里的钱有少吗?”陆瑞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