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在送别那人后带着东西进门拐入了一间暗室。
暗室的电灯下,季平之正在裱一张字。
落款处是一道由不规则纹路构成的印章。
因为季平之有一个差不多的印章,所以季岚盯看一会儿便认出了那弯弯绕绕的花纹中属于姓名的纹路。
“这人是叫……祝潇?”放下东西的季岚站在一旁观摩自己父亲的动作。
季平之点头,但手还在忙着将那宣纸的边缘修剪平滑,“都说字如其人,有机会我引你见见他。”
祝潇……
季岚微微皱眉。
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
“行啊,去告官呗。要不要我给你指路?”林启年抬脚将原本撑在路上的门面掀了个底朝天,“别告错人了,林启年。地虎一组的林启年。”
等到林启年所带的地虎众离开后,两个人影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帮主你也听到了。”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祝潇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略微粘上灰尘的南果梨,怜惜地放在衣襟上擦了一下,“他们自己都说让我们去告官了。”
虽然日月帮是个帮派但内部其实没有什么等级之分,这个名字的存在更多是一种精神象征。
但祝潇一直叫李日耀帮主。
因为他觉得这个叫法一听就很有查先生笔下豪气江湖的感觉。
纠正几次也没能纠正过来,李日耀也就随他去了。
“那句电影台词怎么说得来着?‘堂下何人状告本官?’”李日耀冷哼一声,“你从那边来,应该比我更懂他们这双簧唱法的精妙之处吧?”
“真是矛盾啊。”祝潇将这颗南果梨对着阳光,看着从果皮之下如丝网般结织的果肉。
看着这般自然健康的造物使他的心情甚好,连评价地虎的语气都变得轻松了几分,“他们既想当裁判又想上场比赛。”
咔嚓。
那颗南果梨的果皮在他的唇齿间崩裂,晶莹的果肉以及其流淌迸溅出来的汁水浸润了祝潇的心肺。
“那只好成全他们了。”
第289章 “普通”
似乎是有感于祝潇刚刚说出的听起来过于平静可仔细琢磨一下又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连天边正在的流逝的薄云似乎都停滞了一分。
李日耀眼神一凛,一巴掌呼上了祝潇的后背。
但他接下来的批评和刚刚祝潇的“豪言壮语”并没有什么关系。
“多大的人了,还捡地上的梨子吃。”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的祝潇无奈地解释说:“不是,帮主,我这不是舍不得浪费食物吗……”
轻叹一口气后,祝潇捏着手中的另外半边南果梨站起身,回过头望向一片狼藉的街道。
这条街道的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都依赖于后边山间的果蔬种植行业,因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处水果批发的集中之地。
但之前一段时间,政府突然发出公告说计划在此间水源的上游位置修建一座水力发电站。
乍一听是一件环保且利民的好事,但对于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果园主来说就不是那么好的消息了。
按照政府公布的规划文件来看,此处的水力发电站是需要在上游地区两边的山谷之间拦上一座巨型水坝来满足发电所需要的蓄水要求。
即使将修建水坝期间的种种不便视为权宜之策,可待到水坝建成后,那巨大的蓄水量对于周边山体的影响也是不容小觑的。
那些原本适合果树生长结果的土壤可能就此变得过于潮湿或者松软导致减产。
这看似又是一起短视民众闹事的典型案例。
在当前政府的角度看来,比起教化宣传,他们更乐意使用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快速获得一个理想的结果。
首当其冲被抓典型的店主苦笑一声:“这批被摔在地上的果子大概也卖不出去了。祝先生要是觉得好吃也是我的荣幸。那就再拿点回去,给大家分了吧。”
祝潇连忙推拒:“阿伯你别这样。”
而那边阿伯根本不管祝潇的动作,自顾自从没有遭殃的店中拿了个红色塑料袋开始装拣不同的水果,然后一股脑地赛在了祝潇手里。
“拿点拿点。平常你帮我们那么多,这点心意真的不算什么。”
即使李日耀在场,但那位店主依然说的是“你”,他感谢的对象只有祝潇一人。
但李日耀听到这话也不恼,因为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日月帮中大概只有像祝潇这样的人才能真正地去体察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并提供力所能及职权范围内恰到好处的帮助。
那边祝潇虽然牙尖嘴利,但在推让的功夫上还是不如这些日日做生意的摊贩,最终无奈之下还是将那袋子拎在了手里。
店主点了一只烟,蹲在地面用手朝后一指。
“我们家,至少从我曾爷爷那辈就在这山上种树。”他似乎是在对祝潇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讲道理,“要是离了这片山,我们又能去干什么?”
祝潇下意识地开始捻动手中的红色塑料袋。
这代表他正在思考。
如果要他说,其实他能说出一万种出路。可是面对这些最为质朴的人,也对于自己的人生以及未来毫无掌控能力的,他说再多也没有用。
况且,他还知道这水坝修建不过是一个幌子。有些人只是想借助这个几乎大幅低价从这些果农的手中收走他们的地罢了。
反正文件从意见征询到正式敲章,里边是可以有无数的猫腻和变数的。
这不公平。
李日耀倒是没太在乎这店主的感慨,只是淡淡对祝潇说:“你要是想好了,就去做吧。”
“不成功便成仁,日月帮和地虎早就应该有此一战了。”
*
吴芸把祝潇拎回来的南果梨放到水龙头下边冲了一下,随后将它们放入了果盘端到了茶几上。
看着盘中珠圆玉润的荧黄果子,她随手捡起一个放到手中掂量了一下,但没有着急吃。
“这次是真想有动作了?”
作为与祝潇日夜相处的枕边人,吴芸自然是最能看清他想法的。
更何况她再日月帮里虽然负责的项目不同,但地位上与祝潇是平起平坐的。
祝潇能得到的消息,她也会得到,而且只会更详细。
因此她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无疑只是一根让祝潇彻底下定决心的导火索而已。
祝潇下意识地摆弄着桌上的纸牌,那寻常人手中的普通塑化纸板在他的指尖下翻飞,仿佛被赋予了振翅蝴蝶的灵魂一样。
“我是有一个计划不假,但只靠日月帮应该是没法完成地。”祝潇面对吴芸也是毫无隐瞒。
“那还需要谁的帮助?”吴芸问出这个问题后停顿了一下,试探着回答,“礼雅堂?”
祝潇笑道:“芸娘果真聪慧。”
吴芸单手环抱在胸前,咬了一口手中的水果,嘟囔着问:“那礼雅堂凭什么和‘臭名昭著’的我们合作呢?”
祝潇胸脯一挺,“我平日积善行德,自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
说话间,祝潇的余光看到了出现在小区门口的小小身影。
他立刻中断了两人的谈话:“儿子从幼儿园回来了,这事儿我们晚上再说。”
吴芸微微歪头:“我倒是要看你能演多久。我当时只是误导你你都那么钻牛角尖,你现在可是赤裸裸地在骗儿子啊。”
“他现在太小了,肯定没办法理解的。”祝潇无奈摇摇头,“等他再大一点我会找机会跟他说的。”
吴芸支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那我呢?我怎么说?”
祝潇面露难色,绕到沙发后方给吴芸揉捏肩膀,“他不问你,你不说。”
吴芸斜斜地挑起眉头看向丈夫,鼻腔哼出一句略带笑意的“嗯?”
“他一问你……你惊讶!”祝潇俯身在吴芸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听到这不着四六的回答,吴芸抬手便要给这人来上一击。
祝潇早有预判,随即一个闪避躲开了吴芸猫儿出拳一般的动作来到了房门口按下把手给刚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祝云宵开了门。
“儿子!晚上好啊。今天心情怎么样?有没有仗着老师喜欢你在幼儿园里欺负别人?”带着爽朗的笑容,祝宵弯腰对着祝云宵伸出了一只手。
自小就被教育为人正道温良恭俭让的小祝云宵每次在面对自己父亲讨打一般的提问都很是无奈,明明不过五岁的年纪却要承担太多他不应该承担的维系家庭和谐氛围的责任。
别给压得长不高了。
把小书包从肩膀上取下来,祝云宵垫脚握了一下祝潇伸过来的手,郑重地说:“……没有。”
随后他走进家里,在门口旁为他准备的小凳子上换上拖鞋并将脱下来的鞋子沿着正确的方向摆放整齐。
洗过手,然后被迫接过祝潇塞过来的水果,吃完再次洗手。
最后,他终于能坐在沙发上开始看书了。
在累成摞的书的旁边还摆放着一本字典。
虽然相较于同龄人祝云宵认识的字已经算是多的了,但这依然不代表他对于每一个字都有把握,更何况他现在看的还是人体解剖科普读物。
只见那双肉乎乎的小手将书翻开,从书页之中取出一张工艺精美的书签。
那金属书签看似印刷着经典的千里江山图的画面,可要是仔细看过去,在那一片青绿的纹路中隐隐藏匿着四个变体的字: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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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同样以千里江山图为基底但纹样的走向拼凑出的却是“知音难觅”的书签的季岚正倚在柜台上怀疑人生。
这处点心铺子是自己父亲季平之为了给自己母亲的那一手相当不错的做点心的手艺找一个发光发热的渠道而特意盘下来的。
在母亲的坚持下,这店平日里除了两个后厨的普通帮工外就没有再雇佣什么人。
季平之一开始还不放心,是不是还会假装成寻常顾客过来探视一番,再发现妻子并不是嘴硬而是的的确确乐在其中后也就撒手不管了。
不过他有些时候还是会带朋友来这里,尝尝点心喝喝茶,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不过他今天带过来的主,在别人那里可以说是搅了个血雨腥风不停休,跟岁月静好这四个字八竿子都打不着。
考虑到自己母亲的接受度,季岚提前找了个理由让她回家自己顶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