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说了什么, 好像又没说什么, 反正南妄是一个字都没听清。
南妄全程都窝在墙角, 连下床招呼来客的心力都没有,指望谷山时自己知难而退。
谷山时从清晨坐到午后才离开,他前脚刚走, 后脚南妄的两位小伙伴就到了。
罗许佑和袁鹤得了二师兄的凝气丹,本该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如火如荼地修炼着, 可是眼下这情况, 他们实在是修炼不下去了。
在所有的仙门正派中, 青云中的实力一直都是数一数二的,在一场秘境中惨死十二名弟子这种事,已经很久都没有发生过了。
动物中还有兔死狐悲的说法,更别说他们这些情感丰富的凡人了。
修仙者虽不染凡尘,但非无情无义的畜生, 仙狐秘境发生这般惨案, 牵连十二名宗门弟子丧命, 整个青云门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会对此无动于衷。
但是, 罗许佑他们和南妄的差别在于,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之间的联系并没有那么密切,这回出事的都是内门弟子,并非和他们日日朝夕相处的同僚,他们难过归难过,但好歹可以承受,帮着挂挂素缟,撒撒纸钱,也算是尽了绵薄之力了。
南妄就不同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五师妹情同知己,关系密切。
罗许佑来之前就做好了此行不易的心理准备,但等他真的到了地方,看见了把头埋在手臂里、整个人缩成个球的南妄,便知道自己还是太乐观了。
“南兄啊,场面话我们就不说了……五师妹这事,我们都很难过,但,但……”
“但还活着的人,总得继续走下去。”
袁鹤替罗许佑接上了后半句话。
南妄抬起头,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走了?”
他这一抬头,一张印满了泪痕的、花猫似的脸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罗许佑看得愣怔不已,一时语噎。
很多时候,重要的不是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
南妄这幅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还能“走下去”的样子。
袁鹤皱起眉头,担忧地说道:
“南兄,我原是一介散修,四处云游,我走过许多地方,帮助过许多人,结下许多善缘,也对许多事无能为力,来不及与许多人道别……修仙之人,不可为凡尘所困,喜怒哀乐伤离别,七情六欲皆是虚妄,唯有€€€€大道长存。”
作为修仙之人,在踏上危机四伏的修仙界的时刻,就该对很多事有所觉悟。
南妄这般重情重义的人,袁鹤不是没见过。
但……那都是袁鹤在游历四方的时候见到的凡人,唯有放不下凡尘的凡人,才会像南妄这样多愁善感、郁郁寡欢。
罗许佑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去山下找一片风水宝地,为五师妹立一个衣冠冢,逢年过节的就去祭拜,也算是留个念想……”
“衣冠冢?”
南妄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似是在问罗许佑,又似是在问自己。
罗许佑心虚道:“哎,我这……”
五师妹死于秘境,尸骨无存,下葬时无物可葬,自然只能立衣冠冢。
他的心是好的,可是很显然,他不假思索的实话却触怒了本就心情不好的南妄。
“走!”
南妄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赶人:
“走!都走!”
罗许佑被推了两下,从那充满抗拒的力道中感受到南妄的怒气,只得矮身后退,边退边道:
“好好好,你别气,我们走,我们这就走。”
“南兄,我也走了,这是我在门口捡到的……我,我给你放在这儿了。”
袁鹤丢下了个什么东西,转身和罗许佑一起离开了。
南妄心里依然难受得很,并没有多少心情关注多余的事,闻言也只是小小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那是一个酒壶。
葫芦造型的酒壶,通体漆黑,上有红色的火焰纹路,壶嘴金色,虽做工精致,但处处都是磨痕,显然经常被使用。
南妄见过这只酒壶,很多次。
在杜雪泠的宅邸,他泡灵泉进阶的时候,同样是在杜雪泠的宅邸,一群人围着火锅吃得火热的时候,还有……在二师兄的及冠大典上,南妄也同样见过这只酒壶。
这是三师兄的酒壶。
昨晚夜色如水,晴空万里,雨水洗刷过的天空一碧如洗,夜幕之下,群星璀璨,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无法入眠的人,不止南妄一个。
如果灵枝没有代替三师兄前去仙狐秘境,死在秘境中的人,就该是三师兄。
如果说其他人只是对灵枝的逝去感到悲伤,那么对战沉明而言,他的悲伤之中,还夹杂着无法与他人诉说的愧疚。
南妄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泪水又开始充盈,如岩浆般灼痛眼角。
湿答答的雾气渐渐凝结,化成一只软乎乎的兔子,准确地掉进南妄怀里。
南妄把脑袋埋进安诺的柔软的肚子里,用力地蹭掉眼中的水汽。
“我已经在尽力想开了……求你们了,别逼我了,再给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安诺:“叽。”
我看你是不太可能想开了。
南妄沉默不语。
安诺:“叽叽叽。”
所以,我劝你去救人。
南妄把脑袋从毛绒绒里拔了出来,呆愣地看着安诺。
安诺嫌弃地搓掉肚子上的泪水,没好气地说道:
“叽叽叽。”
反正没人能说服你,你还不如亲自去救人,救过了,你才能死心。
南妄的大脑缓慢地运转起来,原本已经归于沉寂的眸子也亮起来了一些。
安诺:“叽叽叽,叽叽叽。”
修仙之人,无憾于心,否则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在修行之路上有所突破。
南妄怔怔地说道:“我有憾?只要我有憾,我就不能再修仙了?”
安诺点点头。
南妄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似笑似哭般说道:“我有憾,我确实有憾,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有憾?”
“大师姐就没无憾吗?三师兄就无憾吗?她们难道就觉得灵枝的死无足轻重吗?”
安诺:“叽叽叽。”
杜雪泠认可七窍玲珑心不死不灭,她自然无憾。
“叽叽叽。”
战沉明将酒壶留予你,与过往道别,他自然也无憾。
南妄好不容易亮起来了一点的眸子,顿时又黯了回去。
“我不明白,我不理解,我就是,就是不能接受,明明还有希望,怎么能放弃……”
南妄又一次把身体蜷缩起来,只是这一次,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安诺。
安诺:“叽。”
你当然不理解,以目前的修仙体系来看,你根本就不适合修仙。
不适合修仙。
这句话南妄听过无数次,但没有任何一次能够比这一次,更加令他心碎。
这并非对他的否认,也不是对他天资的嘲讽,而是在告诉他€€€€
伤心是错,难过是错,释怀才是正确,放下才是正途。
千千万万的修仙之人做出的是同样的选择,缅怀故人,继续前行。
凡尘纷纷扰扰,唯有大道长存。
“是,我是有憾,我救不了灵枝,我也修不了仙,这破仙谁爱修谁修去吧,我过两日就自请下山……”
南妄自暴自弃地说道。
安诺一巴掌拍在南妄脸上,怒气冲冲道:
“叽叽叽!”
说什么丧气话!
“叽叽叽!”
就算你在旁人眼中不适合修仙,可是你还是走在了这条路上,他人的劝谏和规训在过去没能阻挡住你的脚步,未来也同样不能。
“叽叽叽。”
大道三千,各不相同,你走的路,只是无人走过,不代表无法走通。
“叽叽叽。”
别人走不了的路,不代表你就走不了,别人救不了的人,不代表你就救不了。
“叽。”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与你同去。
南妄怔怔地抬起头来,满是泪痕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渴望:“你说得对,我要去救灵枝,我当然要去,灵枝一定还活着……可是,可是我要怎么去仙狐秘境啊,青云门不会参加仙狐秘境了,我连名额都弄不到。”
安诺:“叽。”
你可以从其他门派弄名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