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者说,当那不成器的君主看到随着夫婿一同进宫的林墨柳的时候,那许多年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暴虐的君主想要强夺臣子的爱妻,林墨柳的夫婿自然不可,哪怕当场摘了那乌纱帽也不愿意,他们夫妻青梅竹马,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
可暴虐的君主听不进别的,只知道想要的就必须要得到。
当夜,林长风的姐姐姐夫就在归家的路上遇袭,幸而他赶去的及时才没害了性命。
可自那以后,大小事就未曾停歇,硬是逼得林家大半男子都辞去了官职,名门望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早料想到君王不会罢休,两家的老人早早为小辈准备了车辇,让林长风护送林墨柳夫妻离开。
所有人都觉得不过是短暂的离别。
可那车辇没离开皇城就被拦下,穿着铠甲的禁军步步紧逼,林长风想要更换方向,扭头却看见两家的老宅燃起大火,在车内的长姐也看见了,当即便高声让林长风回府,那载着世家最后荣耀的马车疯了似的跑回去。
却只来得及看见至亲被砍下头颅的瞬间。
林家姐弟本就是将门子弟,当即就要拔剑杀过去,还是唯一保持冷静的年轻尚书拦住他们,抢过马车,直直驶入一处巷落,周围的百姓都闭门闭眼不听不问,三人下车后步履蹒跚,叫天天不应,只能找到一家半掩着门的烧饼铺子,只有那炉灶能遮挡两个人的身影,身后的追兵已然看到他们的身影。
林长风想要直接冲上前为他们夫妇缓出些时间,却不想,一向温文尔雅的姐夫却一把把他们二人推进去,而后死死扣住门,他知道这薄弱的木门阻挠不了什么,却死心眼的站在门外,林墨柳当即就想要出去,却在破损的纸窗缝隙间对上新婚夫婿含泪却依旧笑着的双眼。
“是我不好,让阿柳寻了个这样差的夫婿。”
林墨柳几乎是看着相识相依十多年的青梅竹马的夫婿死在自己面前。
在那木门被破开的瞬间,身为长姐的本能爆发出了不小的力气,将上一秒还在执剑抵抗的林长风拉到身后护着,在那刀快要砍到他们身上的前一秒,就像是老天爷突然开了眼看看他们一样,一股强大的风掀翻了一队身着铠甲的禁军。
缓过来的林长风立刻将长姐护在身后,故而他也是第一个看见来者的人。
他原是不信鬼神的人,却在那个瞬间相信神佛确实存在。
一袭月白长袍踏月而来,如同神仙般的面容,连带着和神仙一样几个术法就把那些禁军打的不识五六,但林长风并不知这人是敌是友,下意识将长剑横在胸前,但来者并不畏惧,甚至让人看不清身形,就来到林长风眼前。
“本尊名为顾长华,日后,你便是本尊座下弟子。”
“什么?”
“留下,不多时就会被发现,若是想让她也活着,就与本尊离开。”
在那个时候,林长风想了许多,他原该是想着留下与那群畜生拼个你死我活,却侧目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长姐,林墨柳的视线一直看着早已失去气息的夫婿,他从未瞧见长姐如此,他自己也从未如此绝望过,只能捏紧手中长剑。
“跟你走,可否能助我以报家恨?”
那时,林长风将面前的人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自然。”
而那人也未扫兴。
——
跟着人离开,林长风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大宗派的师祖,离所谓的飞升只差最后一步,要怎么说他的感觉,就像是从尘世走进了话本子里一般,两个人间的富贵子女,突然来到了人人御剑飞行的神仙谷一样。
长姐的身体不比他,只能去学了药修的路子,而林长风虽因为家中巨变而变得沉默寡言,却无关那些嫉恨他的闲言碎语,远离修道的普通世家子弟一下子越过许多刻苦修道几十年的弟子成了顾长华这位老祖宗的亲传弟子,不少人在背后戳着林长风的脊梁骨。
说他命好,俗世是高门大族,出了事就立刻变成了老祖宗的亲传弟子,几乎要与门派长老们平起平坐,他的命好不好,林长风不知道,若是不好,那怎得解释前十八年的美满,若是好,又有何人怜他林氏一脉惨死,又有何人怜他日后波折。
但世家大族当作继承人的孩子也识得明理,救下他们姐弟二人的顾长华自然是顶好的好人,而林长风心中始终抱着那么一股怨气,他怨君王暴虐、奸佞当道,恨他亲族惨死,人世间的情爱之中,最为重要的不过是友、爱、亲。
林长风一十八岁那年几乎要失去所有亲人,在那般悲惨之下,顾长华给予他的帮助和关爱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虽是修为大成的仙人,却对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弟子极好,旁人污蔑使绊子,顾长华也只是站在他身后。
“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为师护着你。”
面色冷漠的人总是这样说,轻飘飘的字句,但林长风却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重要的信任。
林长风这种人最怕旁人对他好,旁人越是好,他便越是害怕同自己的亲族一般遭遇不幸,于是他变越发努力,他不再是有外祖和父母护着的世家公子,而在修仙一路,只有他的修为和强大才能站稳脚步。
而他也似乎是个极好的苗子,二十四岁那年成功筑基,快了其他弟子不知多少倍,一跃成为同衡宗最瞩目的年轻弟子,旁人都在猜测,他是否会与师祖顾长华一般,再一次成为这一辈的修道第一人。
每每听到这些话,林长风总是会勾唇笑,只因他未辜负旁人的期待。
“长风,青阳派的长老前些日子来了信。”
院内,顾长华正与他对弈,慢慢落下手中白子,提起了这件事。
“他说,他的小女儿性子顽皮,却是极为仰慕你,你可知为何?”
顾长华的眼睛微长,眼尾一瞥,倒是容易叫人乱想。
“弟子不知,弟子未曾见过那位女公子。”
“前些日子你随其他弟子去的秘境,那小姑娘也在,听说还是你救下的。”
顾长华似是觉得无趣的甩回手上的棋子,一只手支着头看着老实的弟子。
“弟子不知,当日在秘境中,只是在为阿姐寻炼药的兽丹,还有......”
“还有什么?”
顾长华挑眉,林长风垂眼。
“还有为师尊寻的礼物。”
林长风从怀中取出一支被包好的木簪子,雕工到算得上精细。
“这是,长了有千年的桃木,那秘境中有一棵千年的灵树,弟子便折了一支回来。”
说话的时候,林长风耳朵悄然冒了红晕,“那灵树灵气环绕,周围多是魔兽,许是弟子在折枝时,碰巧救下了那位女公子。”
“原是如此,倒是师尊误会了,不过倒是提醒了师尊,若是长风有心仪的人,倒是可以知会一声。”
顾长华另一只手摩挲着那桃木簪,却余光注意着林长风。
“弟子并无那般心思,如今只盼着......”
他后面半句未说全。
林长风只盼着为他林氏全族报仇雪恨,同衡宗的长老们为着他戾气过重说了许多回,但林长风听进去却做不到俗世一场空,幸而顾长华并未说些什么。
只说待到林长风金丹大成,才能下山。
“你啊你啊,脑袋里总装着那般多的东西,昏昏沉沉的,倒不如多陪陪师尊我下几盘棋,免
得下山后便无音讯。”
“弟子不会的。”
林长风眉目温柔,林家的人总是一副眉目含情,看谁都深情的样子。
“待到弟子了却俗世烦扰,还望师尊允许弟子......陪伴师尊左右。”
“......那便如此说定了。”
顾长华笑出声应下。
他们二人或许都有些不该有的旖旎心思,但可惜,这些心思自开始就是错的。
——
林长风从未想过,他的人生,有时候竟是夺了别人的。
这个别人,还是他救起的。
金丹初期的林长风作为带队的师兄领着历练归来的师弟师妹们回到宗门的半路上,遇上了一个正与劫匪搏杀的青年,见到那副狼狈模样第一眼,林长风就想到了数年前的自己和长姐,而那青年也有一个被护在身后的小妹。
身体的行动总是快过脑子,他救下了那对兄妹,也如许多年前顾长华所做的,将人带回了宗门,但林长风却不知道,自那天起,那些误打误撞得到的善意,就要彻底消失了。
顾长华见到那个青年的瞬间,就像是定住了一样,而也无人料见,修行数千年都孤身一人的顾长华会在几年内连收两个徒弟,就像是当年对林长风所做的一样,那个名为长孙泽的青年,受到了顾长华的照拂与关爱。
甚至远远胜于林长风。
他原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顾长华不喜,可林长风却切实不知为何,许是他心中执念太重,这样也好,林长风本就做不到和旁人一样将凡尘抛在脑后,修道之人对他失望也不算多意外,只是心脏处常传来钝痛。
而这种心痛,在日后却愈发频繁锐利。
在旁人使绊子的时候,顾长华不再站在他身后,更多的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后告诉林长风,修道之人必要经历如此历练,先前是宠爱过度才让林长风失了分寸。
林长风明白,他也尽力去做到,可他心中多少有些受伤,尤其是不日看见顾长华对长孙泽无条件的维护,心中的钝痛就越发明显,若是从前未被师尊护佑倒好了,如今失去了,还要看着旁人师徒亲爱,林长风再老成稳重也避免不了心中酸涩。
或许也是他自己执拗,顾长华越是偏爱,林长风便越是要梗着脖子与长孙泽争个高下,可长孙泽同他一样,也是根骨奇佳,甚至隐隐胜于他,不多日前还被视为楷模的林长风如今,却慢慢变成后来者的陪衬。
“师尊,为何如此偏心?”
有时候,林长风也忍不住问出声。
“自然是怜他人世多磨难。”
顾长华淡淡回复,连带着那支桃木簪子也再没见过。
这股嫉恨积压着,终会有一日爆发出来,慢慢的,宗门上下都知晓顾长华座下的两个弟子势如水火,可几乎所有的声音都一边倒向长孙泽,连带着林长风也慢慢从被人簇拥的师兄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再没同先前一般带着笑意走进顾长华的院落,只能远远看着院内的师徒亲爱。
“阿弟,若是不高兴,便同阿姐说说。”
到头来,依旧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依。
“阿姐不怨我?师尊救下我们,如今我倒是闹起脾气。”
林长风声音低落。
“我怎么会怨你,我是你阿姐,旁人不知你我经历了什么,可阿姐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会怨你,你我便是这世上最后的至亲。”
“顾仙尊不是什么坏人,待到一切了解,便去认错说开就好。”
那时候安慰着弟弟的林墨柳也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将这仅剩的至亲推上了死路。
若是问这一切为何急转直下,就要从林长风金丹大成那时说起。
依旧是那暴虐的君王,不过不如林长风这样的修仙之人容颜常驻,已然染上时间的风霜,酒色早就将那原就所剩无几的君王之气耗费殆尽,眼看他手中长剑就可取下这致使他全族惨死的罪魁祸首的头颅。
却冷不丁被一道术法打断。
那道术法他熟悉的很,许多年前,也是这样救下了快要被杀的他与长姐。
“师尊......?为何?”
林长风言语破碎,却依旧看见长孙泽快步跑到那昏君身边,喊着父亲。
“他不能死,他是小泽的生父。”
顾长华的话语实在荒唐,林长风实在听不下去也忍不下去,猛地举剑就要不顾阻拦刺入那昏君的胸膛,却不待长孙泽出手,就被顾长华打飞撞到华贵的廊柱上。
“为何拦我?!”
林长风口吐鲜血,却双眼愤恨。
“修道之人,怎可为凡俗阻拦,何况此人已然改过,更是小泽的生父。”
顾长华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林长风却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样的他。
“改过?荒唐!轻飘飘一句话,便能抵得上我双亲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