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他面前的林长风又突然回到了二楼的看台处,在高处俯视着他,收敛了脸上温和的笑意,真正是以商人的眼光打量着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
“你好歹也是顾谭风家的人,怎么半点都不像他那样精明?”
林长风曲起手指敲了敲身边有点松散的扶手。
“这座戏楼,我早就买下了,你们不问问我这个主人,就想着拆我的东西?还张口闭口的对你家长辈没礼貌,顾谭风不在,我替他罚。”
“可你早就——!”
“我要是没死,还轮得到你们这些人在我眼前蹦跶?”
林长风一句话堵死了他还没说完的语句,林长风活着的时候是自小摸爬滚打混出来的,死了以后也保着从前的样子,别人想拿伦理道德来压他,他就照办不误的给人堵回去。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让?!”
顾泽恩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戏楼是他第一份接下的工作,要是办不好,到时候传出去,他以后也就别想接到什么好活干了。
“你不是说顾谭风是你先祖,我也不难为你,照片,总是有的吧。”
林长风垂着眼,说了自己的要求。
“你、你难不成还要看他老人家的遗照吗?”
“老友见老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那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顾泽恩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你们家连先人的念想都没有一个?”
“可是,我家在外地,东西送过来也要好些时间。”
“我等得起,等不起的是你们。”
林长风把这四两拨千斤的话术用的炉火纯青。
“我一个死人,也就这一个念想,一个故人的遗物,换我一块地皮,怎么样都不亏吧?”
这是不亏钱的买卖,可偏偏找错了人做生意。
顾泽恩只能眼睛转了转,思索着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谎话给圆回来,别说他祖上没有这一号人,一个死在67年的人,连尸骨都不知道到哪去了,他该怎么找。
偏偏面前还是只鬼,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办法能认出来东西生前的主子是谁,或许是实在没后路可退,人在紧急的时候总是能憋出些办法来。
他要是套不出什么话来,外头的专家逼得紧,他要是拿不出东西来,面前的林长风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两边他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我把东西给你取来,但我也要从你身上知道一些事情。”
“想知道什么?”
“你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变成鬼的。”
这两个问题抛出了,倒是让林长风移开了视线去。
“我也不知道,你就算问了,我也答不上来。”
“那就不需要你回答。”
顾泽恩向前走了几步,破了口子的脸仰起看着二楼的人。
“外边有人能研究明白你,你敢不敢和我做这个交易。”
顾泽恩喉结滚动几下,接着说:
“我把顾谭风的东西给你,换你这个戏楼,还有去做外边人的研究对象。”
按着常理,换东西的代价太大了,应该是不会答应的。
但林长风是个死脑子,知道这是个赔本买卖他也是要干的。
“一个戏楼还搭一条鬼命,换一个顾谭风。”
林长风自己都笑了。
“划算的很。”
第65章 番外
有天赋的戏子都是自小被戏班养着的,顾谭风也不意外,家里的孩子多,吃不起饭,父母就盘算着抓阄决定送走哪一个孩子。
但那那是天决定的事情,分明是人决定的,顾谭风很早就知道他的父母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更是知道他的父母早就决定好要把家里最小的妹妹卖到哪里去。
所以当天,哪怕是父母早就和他们几个男孩交代过的情况,他也伸手取出了那个画着红色标记的竹签,举在父母面前让他们看得清楚。
比起女孩被卖进弄堂和窑子,他一个男孩总是要更好求生些,父母原本盘算着把他送去码头当个苦力,却在过去的路上撞见了一个被人找茬的男孩,那时候还不是民国,街上还有不少人留着长辫子,那个被找茬的男孩也是一样。
但那个男孩却也是不好惹的,逮着机会就把人往死里揍,到最后得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他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走远了,顾谭风看了他的去处,似乎是和父母要带他去的地方一样,于是他松开了父母的手,向前跑了几步跟上那个男孩。
“你做什么?”
男孩有些警惕的看着他,但顾谭风却不怵。
“你是去码头做工的吧?我也是要去的,搭个伙。”
顾谭风那时候只是想着,面前的人似乎很能打,总归在往后或许能帮着他,找个靠山和朋友,总是好过单打独斗,为了和面前的男孩打好关系,他还拿出了口袋里最后的半块糖。
最后的一切,也证明,他那半块糖没给错人。
父母拿了钱离开,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搬运货物,可他年纪最小力气也小,有时候连走路都走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都是被那个吃了他半块糖的男孩帮了一把,顾谭风想知道他的名字,但男孩只能摇头。
“我无父无母,没有名字,别人叫我什么就答应什么。”
小杂种、蠢货什么的,哪能算得上是名字,顾谭风看着面前一股劲扒饭的人,能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那我就叫你哥吧,你也总罩着我。”
那短暂的日子里,两个少年慢慢的拼凑起并不好的现在。
但在码头的日子里,顾谭风过的并不好,拼力气的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瘦弱的书生,干的活少老板赚的钱也就少,帮他的男孩也是个孩子,两个人互相帮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顾谭风没被少罚不许吃饭和板子。
但每次他都熬过来了,因为在这里,他随口认下的哥哥会护着他照顾他。
把一个馒头一人一半分着吃的时候,顾谭风觉得这日子熬一熬也并不是过不下去,但他认命了,不代表照顾他的人认命了。
“你不该来码头的。”
男孩有一天突然和他这样说,被晒的黝黑的脸上却是严肃的神情,男孩告诉他,外面有很多很好的日子,他说顾谭风不该和他一样在码头过一辈子。
“我没爹没娘的没关系,可你不是还有兄弟姐妹吗?你不想再见见他们吗?”
“想是想,但也没必要为着他们离开吧,我都被卖到这里干苦力了。”
顾谭风那时候并不知道,在他决定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还有人盘算着该怎么让他换一条人生的路走。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孩拉着一个提着二胡的老人家来到他面前,还伸手把他脸上的灰都擦了干净,让他站好给面前的老人打量。
“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
老人家听了他的声音,看了看他的长相和身板,似乎是很满意。
“哥,他是谁?”
顾谭风有些不明白面前的一切。
“我?我是戏班里拉二胡的,我们戏班现在缺人的紧,小兄弟可要来?有吃有住,比这码头好。”
“你快答应,他们马上就要北上了。”
顾谭风听见男孩一直催促着。
“为什么?哥,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码头不安全!外面打仗的声音你听不见吗?!”
码头是连接着外界最主要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无知无觉的时候遇上一船军火或是外国人,安定时码头是最繁华的地方,可不安定的时候,这里几乎天天都在死人。
顾谭风自己也想过逃跑,却没想到是男孩把他送走。
老人半拉半抱的把年幼的顾谭风带走了,哭喊着的顾谭风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打着补丁的钱袋子,里面是其他人都瞧不上的几个钱币,但却是码头上那个男孩最后能给他的东西。
“你那哥哥真是疼你。”
戏班里的那个老头告诉他,他愿意把顾谭风带走,也是因为那个男孩用了这几年的工钱帮他把卖身契从码头老板那里买出来了,否则贴钱买学徒回来这种事,戏班也不乐意干。
“他算我哪门子的哥哥?”
顾谭风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人,叫一句半真半假的哥就能出钱又出力。
他先前作为兄长帮年幼的妹妹抽出了决定命运的红签,结果不过一年后,又有一个无血缘的兄长帮他抽出了另一根红签。
他被戏班带走之后不久,就听说战争彻底打了起来,码头上几乎天天都有地头蛇之间的枪战,在那之后,他再没有听说任何的消息,说来或许也是命中注定,他在戏曲上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原以为只是收了个打杂的戏班也重视起他。
“顾谭风,你是想唱生还是——”
班主瞧着他皮相不错,便想问他要学哪一条。
“戏台上最打眼的是哪一个?我就学那个。”
戏台上最晃眼的,怕就是最艳丽的旦角,顾谭风先前是不喜那样花哨的扮相的,但他却想着要当戏台子上最扎眼的那一个。
带着硕大的头冠,满头镶着翠色,身上戏袍的纹绣也是艳丽繁华到极致,他上台时无一人不惊呼感慨他扮相之漂亮,可偏偏就是没有当年那个男孩的影子。
顾谭风唱旦角,就是为了在日后,如果那个男孩还活着,就能第一眼看见他。
他本就是自私的很,学成戏班里的顶梁柱,老班主死后他顺理成章的将戏班子接下在手中,又毫无缘由的将已经在当地扎根的戏班带回他一开始离开的那个地方,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再一次回到这来。
街上的人都已经换上了旗袍和洋装,头发也没了长辫子,利落的用摩丝打着造型,是和他记忆里全然不一样的。
码头上也再没有当年的熟人,该死的死,该走的走,因为掌控着商贸的港口被洋人控制着,码头上也多是外国人的面孔,当年那个男孩,他根本就没再见到过。
“班主,我们是要在这扎根?”
戏班子里的人看着他盘下最大的戏楼,按捺不住心底的期盼和喜悦。
“嗯,在这扎根。”
顾谭风看着边上的画报挂着他的戏单子,点了点头。
他知道十多年过去,再见的可能小的可怜,他记不得对方的样子,对方也肯定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但总要试一试才行,万一呢?
万一他们都认得出来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演到了三十岁,戏班子里接任的苗子也慢慢的提拔了起来,顾谭风想着再没几年,他也该下了戏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