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戏楼里,一人一鬼,一个搬了小马扎坐在下面,一个稳当坐在看台上,顾泽恩知道,如果不谈顾谭风,那么林长风是不大乐意搭理他的。
“在这认识的。”
林长风面色温柔,他眼中的戏楼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哪怕他清楚,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你没听过顾老板的戏,可我听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泽恩甚至觉得这只鬼大约是在炫耀,2000年的年轻人已经有了电视,电影和电视剧也都有了。
和林长风那时候不一样,听戏的人少了,听得懂的人就更少了。
“我在电视上也看过的,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是年轻人心高气傲,不服输的说自己也看过,但林长风显然没把他那句话放在心上,连一个眼神都没丢过去,就摇了摇头。
“那是不一样的,顾老板的戏,能亲眼看见,才是幸运的。”
戏台上扮相漂亮的男子,总是喜欢抬眼看着二楼的看台,也不知是想要多从他这得些赏银,还是想多看他几眼。
“你们这些年轻人,早就把值得的东西给弄丢了。”
林长风最终对着顾泽恩给出这样的评价。
“……说的好像你就得偿所愿了一样。”
“呵,那确实也是,活着四着都是孤家寡人一个,连话都没说几句,我就死了。”
说起自己有些憋屈的三十多年人生,林长风倒也是乐观,不在意太多了。
“你有什么话没说开?”
“你想知道?”
林长风挑眉,“可惜了,不是该说给你听的。”
他想说的话,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吃了瘪的顾泽恩也不自觉的翻了个白眼,他发现面前死了几十年的鬼魂也是双标的很,谈到顾谭风的好那是一个滔滔不绝。
可如果别人想要探听他,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等你什么时候把他的东西拿来,我什么时候就告诉你,他对于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还真是个商人。”
“我就是个商人。”
林长风将生意场上那一套拿捏得很好。
好到让人觉得他像是还活着一样。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连死了也要接着等吗?”顾泽恩很难理解林长风在执着什么,就算其中真的有不可言说的事情,那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何况眼下他骗了面前的鬼魂,说顾谭风娶妻生子,有了许多后代。
再怎么看,人也应该放下了。
“他要是对我不重要,我怎么会一直等他呢?”
林长风依旧是那样无所谓的态度,“人嘛,总是会有些执着的东西的,于我而言,唯一执着的也就是他了,怎么,这个要求很过分吗?我又没让你把他的鬼魂也带过来。”
“可是,你不生气吗?你还在这里等着他,他却已经把你忘了。”
“这又不是他亲口说的,除非他亲自告诉我忘了我,否则我是不信的。”林长风身边凭空出现一盏茶,就被他一个不需要进食的鬼魂拿在手里,那双眼睛只是看着底下的顾泽恩。
“至于娶妻生子,那不正常吗?他有他的人生要过,难不成还要因为我这个人把他也一起拖着等到老死吗?”
林长风移开了视线,“我对于他或许只不过是个相识的朋友,他过得好是应该的不是么?”
“可他也过的不怎么好......”
听到那些话,顾泽恩没注意自己把心里话不小心说了出来,等到他意识到,抬手捂住了嘴,但却已经慢了一步,林长风又在一瞬间来到他面前,死死的看着他,抬手把他捂着嘴的手扒了下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他。
“什么叫过的不怎么好?”
林长风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他记忆里的顾谭风依旧是当年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全城都挂着他的画报招揽着生意,加着有他在后面撑腰,顾谭风应该是最肆意的人,哪怕是分别时,林长风也把手头上所有可变现的积蓄给了顾谭风,那些钱在几十年前,足够养他整个戏班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会说他过得不好。
在他死后,顾谭风是经历了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家长里短之类的,夫妻关系那些,还有儿女不听话而已。”
顾泽恩满口谎言,诓骗着面前全然不知真相的鬼魂,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的很,但却依旧继续着这样的说法,在他口中,为几十年前吞枪自杀的顾谭风捏造了不错的人生,衣食无忧、儿女承欢膝下,似乎是每个中国人理想中的传统的幸福,他明明知道那悲怆的现实,却又面不改色的欺骗着面前的林长风。
他看着面前的鬼魂慢慢好转的脸色,心中的心虚止不住的扩大。
他顶着已死之人后代的名头,却又编排着那个死人,还欺骗着另一个死人。
“顾老板的个性其实很执拗,不熟悉他的人难免会觉得生气。”
林长风放下心来,话题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顾谭风身上,他也为面前被他吓了一跳的顾泽恩幻化出一杯茶,面前的人是顾谭风的小辈,那么四舍五入之后,也算是他的小辈,和年轻的一代说说老一辈的人,似乎也并不过分。
“他年轻的时候还敢到租界和洋人打架呢,那脾气一上来,真是我也拉不住。”
“去租界打架?!那他还能活着出来?”
顾泽恩觉得惊奇,那个年代不同人种之间的高低格外明显,在那个时候得罪了外国人不死也得断条腿,但看着林长风现在轻松的语气,似乎那时候又没出什么大问题。
“差一点就不能了。”
似乎是想起来那段两个人狼狈的互相搀扶走出租界的样子,林长风轻笑出声,每每谈到顾谭风,他脸上的笑意便是最明显的,那张脸其实长得不错,再加上特定的时代赋予林长风的气质,其实很容易让人迷糊,顾泽恩就是,他发现面前的鬼魂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挺好看的。
“我总是喜欢拉着你说他的故事,都没问过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三句话不离顾谭风,林长风收起脸上的表情,看着有些出神的顾泽恩,难得的想作为长辈了解了解这些小辈的日子过得如何。
“啊?我、我也就是那个样子,安安稳稳上完学,然后找个能养活的了自己的工作干着。”
说到自己的时候,顾泽恩的语气很明显的低落下去,他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现况,但又让人不理解为什么不满意,难得的大学生,还得了政府里的工作,怎么看都是让人满意的人生。
“你不喜欢这种生活。”
林长风没有觉得疑惑,只是陈述了自己所感觉到的。
“也对,你毕竟是个年轻人,怎么会甘心自己过这样能一辈子看到头的日子。”
很多年轻人都有一腔热血,总觉得在离开学校后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但现实总是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最终慢慢被社会打磨成需要的样子,说起来也挺可笑的,书本上教给他们一腔热血,现实却泼来一盆凉水,社会需要新鲜的血液,但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真的有年轻人到他们面前去,反而会被嫌弃过于稚嫩。
顾泽恩的父母不断的告诉他这是很好的人生,但他自己不觉得,他只觉得自己对于人生的热情在慢慢的消失,直到彻底变成社会需要的砖头,而不是一个人,他也几乎接受了那样的说辞,准备有些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但却在他几乎要认命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几十年前的鬼魂。
“要不要换一个活法?”
那个鬼魂只是这样询问他,没有和别人一样一味的告诉他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好的。
“......怎么换,我现在的人生已经足够好了。”
“自己都要不喜欢自己了,还觉得好?”林长风挑眉,看着面前的小辈,他发觉顾泽恩也确实是过于没有朝气了些,于是抬手在对方的脑袋上拍了拍,虽然他并不指望对方感觉的到一个鬼魂的触碰,但他还是出声告诉他:
“二十多岁而已,还有大把的时间给你,实在是不喜欢,离开也没多大关系,有手有脚的,也不至于饿死。”
“要是你活在我那时候,我或许还能带着你去闯一闯,可惜啊,我已经落后太久了。”
林长风有些感慨。
“......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老板可不说假话。”
“那,如果我说我想去当个画家,你也不觉得是异想天开吗?”
“你能当成那就是你的本事,算什么异想天开?”
面前的年轻人或许一直是被人否定着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才会变得这样不确定,林长风照旧按着自己的个性回答,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真的触动到顾泽恩本身,就像很久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触动了顾谭风一样,无知无觉中,他总是会不自觉的吸引很多人。
“那我,明天拿给你看看?”
“看什么?”
“看我画的东西怎么样。”顾泽恩难得的有了想要做的事情。
“我看不懂,给我看浪费了。”林长风非常明白自己身上并没有多少艺术细胞。
“那如果我画顾谭风的话,你看还是不看?”
顾泽恩咬牙说出来这句话,不意外的看见面前的鬼魂来了兴趣的表情,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只有那个叫做顾谭风的人能够引起林长风的情绪,这个实时他早就知道了,可在现在却又感觉有些微妙的难受。
这种情绪一直维持到他回到自己的宿舍里,那里面简陋的镜子照出他自己铁青的脸色。
他看了这张脸二十多年,却又第一次觉得是这样的陌生。
很难得有人支持了他逐梦的想法,却又很难得的,那个人并不在意他的想法,顾泽恩突然想到,他得到青年的支持全都建立在一个可笑的前提上,那个不久之前被他亲口编造出的谎言上——
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和顾谭风同宗同源的前提上。
因为那个鬼魂偏爱着那个死人,所以才会连带着照顾他的想法,顾泽恩有些难以接受,他的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团几十年前的乌云,那个吞枪自杀的戏子似乎一直附着在他身上,林长风看着他的时候或许也会想到那个人,哪怕他的脸上因为受伤留着伤疤。
却还是阻止不了林长风想到那个人。
顾泽恩意识到,他所得到的,很难得的赞同,都建立在,一张相似的脸的基础上。
爱屋及乌,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67章 乱世非良配
他有多久没看见过顾谭风的样子了?对于林长风而言,似乎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但却又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时间过的太快了,快到戏楼都快要彻底坍塌。
画面上的顾谭风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被人用炭笔粗略的画出了面容,这一幅画的笔触其实是相当潦草的,但林长风依旧小心翼翼的放置在老戏楼只剩下几块木板的戏台上,林长风向后退了几步一直看着那幅画。
“他是不是很好看?”
离得远了,画面上的人脸因为视线的模糊也变得更加生动。
“......我不知道。”
顾泽恩的脸色并不算好,那幅画他只能跟着记忆里老报纸上的照片还有他自己的样子大致摸索着,他分明不知道顾谭风的样子,但却画出了那个人。
那幅画的原型甚至是他自己,却又在林长风眼中只是顾谭风。
“你就这么喜欢他。”
这一次顾泽恩没有再觉得惊讶,平静的戳破了林长风的心思,林长风也算不上多意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怎么掩饰过自己的心思,听到这句话,也不过是平静的点了点头。
“怎么,我喜欢谁,难不成还能犯了法?”
林长风上前走到画边上小心翼翼的把它收起,而后又和顾泽恩打着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