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有些事情并不是理解就能放下。
即使是很多年后,老杨回忆起幼年那段时光,依旧说自己不可能会妥协,只是如果当时能稳重一些,他或许会选择不那么激烈的方式去处理这些矛盾。
然而,时光当然是没法倒流的。
在老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一个叔叔看不过去,出面说愿意送他去好学校读书。
他父母觉得不好意思,万般推辞,老杨却毫不犹豫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最开始的时候,愤懑难消,他住在学校宿舍里,没有手机也不太理会他爸妈打到老师办公室的电话。
后来到了寒暑假,他留在叔叔家里不回去,终于开始接父母的电话了,却每每总是不欢而散。
再后来,他成功考上了莲大,扬眉吐气,前途光明。
他终于有些释怀了,可亲情已经被消磨,再次接到父母的电话时,他只觉得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比三年前更疲惫,却开不了口说出一句关心的话,怎么都觉得别扭。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流逝。
人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老杨在莲大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又满足,这一切都符合他幼时的雄心壮志,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就是对他父母当年所作所为最好的反击,而且亲情都散了,他理应可以彻底抛下一切,大步大步往前走,可在寂静的深夜里,老杨却开始一遍又一遍回忆电话里他爸妈的声音。
很奇特。
那一根线早就已经被刀磨得只剩下一根丝,可就是那根丝,似乎怎么都断不了。
它坚实、牢固,是拨开了一层层繁复华丽的外衣之后露出来的最真实的东西,连接着他与他的父母。
老杨开始思考,他与他爸妈真的到了要断亲的地步吗?
那几年他父母固然不讲道理,可这件事真的不能原谅吗?
多年来的成长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个道理就是,人不是完美的,人是一种会犯错误的生物,且人的一生都在犯错中成长。
人类成为父母,只是迈入了生命里的一道大关,并不代表从此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一个完人,他们可能会约束自己,犯更少的错,但也可能会被生活压垮,犯更多的错。
说到底,人类不可预测。
就像他,忽然就有点想试着和父母和解了。
这个念头没什么由来,只是一经冒头,就向上越长越高,往下越扎越深。
它莫名其妙地茁壮,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让人无法忽视。
老杨很少会纠结一个问题太久,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去做这件事。
彼时他刚刚确认自己能拿到一笔奖学金,也刚刚拿到了一个非常棒的假期实习岗位。
他很愉快,但也有些紧张。
他打了满满的腹稿,本想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路历程一一跟父母解释清楚,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彻底将他们之间的隔阂溶解消化。
可等到那头电话被接起,听到了年幼时总是在他昏昏欲睡时停下讲故事,只在他耳边悠悠荡荡送他入梦的妈妈的呼吸声时,他的喉头仿佛被哽住了。
他沉默着,双唇张开又闭合,声音却始终挤不出来。
要怎么说?要怎么开口?
他当年是怀抱着什么心情离家的,又是怎样度过脱离家庭的数年,他准备了那么多,却忽然好像全都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哑巴,学了这么久的理,学了这么久的文,到头来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蹦不出来。
最后攥紧拳头,浑身冒着热汗,从喉咙挤到嘴里的,竟就是一句干巴巴的:你们要不要来新莲市玩几天?我、我接你们……
而回应他的,则是更为长久的沉默。
……
“他、他爸爸生病了?!”苗乡气喘吁吁地问。
高瞻远感叹:“是啊,那个时候老杨好像才大二吧,他爸得的好像是癌症?反正那个时候他爸已经病很久了,他们一直瞒着他。”
“为、为什么要瞒着啊?呼……”
“不知道,可能他爸妈也觉得联系他很尴尬吧。那个时候老杨的哥哥姐姐好像都在外面打工,他爸治病也需要钱嘛,他们不可能辞职回家来照顾人。老杨他妈一个人在家照顾他爸好像也挺辛苦的,所以老杨那个时候有动过退学回老家的念头……”
高瞻远抓了抓脑袋:“他那个时候应该也是怕他爸撑不过去,有点后悔冷战了这么多年……但是那个时候他爸妈的态度变了,都让他别回去,留在这里好好读书,珍惜机会,还跟他为以前的事道歉。”
“后来老杨就一边读书一边打工,钱全部寄了回去,但是老杨说过,那段时间他其实挺迷茫的。”
年幼的时候,因为心里怀着一股恨与不服输,所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觉得凭借自己稚嫩的双腿也能走出来一条路。
如今想回家,路都已经铺陈在脚下,却被父母劝留下。
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地方为何总是令人如此百感交集呢?
他遥遥望着它,想走近却不敢迈步,想望着却又觉得越来越远,拼命回想它记忆中的模样,脑海中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
老杨当然还是回家过几次的。
但他说,在他的记忆里,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自初中毕业的那个暑期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直到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天。
大学毕业之后,身为莲大的优秀毕业生,他本来能有很好的工作机会,但最后他选择了回老家教书,照顾母亲。
直到他母亲去世,自己的女儿也考上了莲大,他才再次回来这里。
那时候老杨已经老了,他在这里摆摊,每天捏捏黏土人,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心态平静。
因为莲大贺校长喜欢来找他喝茶,所以大学城里有很多学生都知道老杨的故事。
很多人都觉得唏嘘,认为老杨的人生是高开低走——尽管回老家是亲情使然,可是以老杨当年在莲大的表现,他的人生本可以一路往上,而不是最后只在一所普通高中里当语文老师。
但老杨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回顾过去那么多年,他承认自己当初离家有心里较着一股劲的缘故,但他也确实喜欢读书。
而后来他选择回老家,则是因为到了那个阶段,他觉得自己在哪里都可以继续“读书”,但亲情只在家里。
老杨曾经很希望人生可以重来,他喜欢那句诗,“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
他也总是想清理那张桌子,然而,真的回到原点了,一切就会大不相同了吗?
把他重新放回到过去每一个人生节点上,他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不见得。
他想明白了,真的不见得。
从过去到现在,他其实在每个人生阶段都做出了自己当下最想要的选择。
那些选择不一定是最正确的,可人生到底有多少选择是能够完美、不留遗憾的?
事实就是,不论怎么选择都会留下遗憾,不论怎么清理那张桌子,行走过一生,桌子上都会留下斑驳的伤痕。
于是,他在前半生里清理桌子,妄图重置一切,他在后半生清理桌子,则是为了回首过来的一路,抚摸时光留下的痕迹。
……
他们在寒风中奔跑,在黑暗中奔跑。
高瞻远也气喘起来:“老杨这人其实挺向前看的,这副本……它根本不懂老杨!”
……也根本不懂人类!
人类的一生中会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但“绝对正确”绝对不是。
人类的一生中也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追求,但“绝对正确”绝对不是。
人类不可预测也无法定义,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凡人,也有着庞大而丰富的内在。
祂根本不懂。
苗乡累得快说不出话了:“那向日葵……”
高瞻远:“向日葵是老杨最喜欢的一种花啊,他小时候家旁边就有一块地里种满了向日葵,他说他最喜欢去那里打滚了,呼……!”
苗乡:“所以这,呼,这就是一个意象?它、呼、它没别的意思的吗?”
木雨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直到此刻,才开口道:“对他来说,向日葵就是家吧。”
……
火车轰隆轰隆在黑暗中行驶,速度逐渐加快。
张华威一开始还心怀警惕,东瞧瞧西瞧瞧,发现火车就是很普通地在往前开之后,他逐渐地开始有点打瞌睡了。
某一刻,他的头重重往下点去,整个人瞬间清醒。
也在这一瞬间,火车越过一排排高楼,呼啸着冲入了一片广袤的天地。
有什么东西在余光中闪耀。
张华威往窗外瞥了一眼,顿时跳起来,趴到窗边,震惊地蹦出一句:“卧——槽——啊——”
第97章 夜市街(十九)
郁宁在自己手心里刻了几个字。
做好准备之后,他才重进203。
他拿上头晕片,迅速在床底下趴好,就和前一次一样,外婆很快就出现了,晕眩和重影也一起袭来。
郁宁忍住不适,默默等待这二者加强,想看看这中间到底是有什么机关……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床对面的那个木头柜子没有重影。
房间里,目之所及的物体全都出现了重影,为什么唯独木头柜子没有重影?
啊,还有,外婆也没有重影。
郁宁闭上眼,心跳很快。
视觉上带来的效果让他有些犯恶心。
五指攥紧,头晕片小药瓶就在掌心之中,染上了他手心里的刻痕渗出的鲜血。
他真的很想来上一片,阻断这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