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灼想再试一次。
想给纪华勇配一副假肢,让他重新站起来,让他至少对除了死亡之外的事情多一点盼头。
如果他站起来之后,能够跟出事之前一样,爱着自己的家人,把家人当成重要的一部分…那纪灼就算是拼命工作赚钱,把假肢的钱还上,也在所不辞。
可如果纪华勇只是为了骗人,等双腿恢复后就故态复萌,那纪灼也已经做到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情,问心无愧。
无论纪华勇以后到底是死是活,都已经跟他没关系。
“可以。”
霍月寻几乎没有犹豫,温声道:“如果小灼你想亲自带他去看的话,那就挑一个你有空的时间,如果你不想的话,这件事情也可以全权交给我。我会让人带他去康复中心,把后续的治疗也安排上……”
眼见着霍月寻一口答应下,纪灼反而有些显而易见的慌张。他俯身,掌心压在霍月寻的胸膛上,猛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有些哑:
“你帮我全都揽下来,都不问问我要借多少钱吗?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这么……”
怎么这么好。
又怎么这么傻。
“因为小灼对我很坦诚,也因为我是你求助的第一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
“所以,只要你说出来,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霍月寻肆无忌惮地扯过纪灼放在他胸膛上的手,甚至还扯到唇畔,轻轻地落下一枚滚烫的吻,“而且,你本来就不欠我的。”
纪灼的喉结滚了滚,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就已经……”
“小灼大概是忘了,”霍月寻弯起眼睛,小梨涡里漾着浅淡的笑意,“见面第一天,我不小心把你的车撞坏,说好了要给你赔偿款。但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给我具体的金额。”
“那么,你得原谅我自作主张,把金额替换成这副假肢吧。”
“……”
胸口的滚烫要满溢出来,脑海中的所有念头都尽数化为了一个,那就是,他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喜欢和期待已经凝成了实质。只是有一层厚厚的冰糖,将这份喜欢牢牢地包裹起来。
因为他已经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劝说了自己一百遍。用理智告诉自己,他跟霍月寻的身份、地位、未来的人生轨迹……注定了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而且他欠了霍月寻太多,无时无刻不在歉疚,也无时无刻不在自卑。
但滚烫的心脏每时每刻都在颤动,轻而易举地在冰糖上撬开了缝隙。
热流将坚硬而防备的硬壳融化,成了一滩甜腻到发苦的糖水。
“霍月寻,”纪灼的颈慢慢地弯了下来,额头抵在霍月寻的胸膛上,像是哭泣的后遗症,浑身控制不住地发颤,“我那个算什么……根本一点都不值这么多……”
汽车的后座算不上狭窄,可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面对面坐着,能够活动的空间有限。肩膀挨着肩膀,大腿挨着大腿。呼吸暧昧,昏暗中,只能细细地观察彼此的脸庞。
“谁说的。”
霍月寻握住了纪灼的下颌,唇瓣在不经意间擦过他眼尾的泪珠,见他没有反抗,便沿着泪痕一点点地吻下去,“明明是我在占你的便宜。”
纪灼眼泪汹涌。
“不要抗拒我。”
霍月寻温声道:
“小乖。”
-
台风在青苋湾徘徊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时匆匆离开。暴雨过境后的天空格外澄澈而明朗,像是把空气中的尘埃和杂质都已经洗净了。
霍月寻总是说到做到,在答应纪灼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人给纪华勇配假肢。也因为这件事,他忙得早出晚归,一整天都看不见影子。
纪灼照常上班,在画室和酒吧之间来回奔波。也许是这段时间的压力和忧思实在太大的缘故,他莫名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沉沉的,还有点头重脚轻。
白天在画室的时候还好,指导人画完,还能找个凳子休息一番。晚上到酒吧时,就有点受不了过于嘈杂吵嚷的音乐,在忙完自己的活计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暂时休息了一会。
眼皮嗡嗡涨着疼,耳畔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哈哈哈哈哈,真有人为了追人做到这个地步吗——所以迟姐,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你们应该不认识,不过不妨碍我在背后说他,”人群中,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生弯着眼睛笑着,“他最近还一直帮那个人在忙一件事儿,那模样又殷勤又温柔,我就没见过这么双标的人……”
“叮铃铃”的一阵,女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向众人致歉,走到一旁接起了电话。
巧的是,酒吧内唯一不吵的地方就在纪灼身边。
“喂,霍月寻?”
纪灼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我知道啦,你早上不就喊我帮你找康复中心了吗,在找了,”女生揉了揉眉心抱怨道,“不是我说,到底是谁啊,让你记挂费心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为了你喜欢的人,也做不到这个份上吧。”
纪灼抿住唇,心脏蓦地揪紧。
“……行行行,我知道你就愿意为人家这么做,”女生叹了口气,“不过你别忘了叔叔跟你说的事,人家女孩子等你相亲那么久了,你不去见个面?”
“……”
脑袋忽然“嗡”地震了一下。
原本就抽疼的脑袋更加酸胀,纪灼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可你那个是单相思,又不是谈恋爱,”
女生提了些声音,眉头狠狠皱着,一副很不赞同的样子,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
大约是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容易吵到旁人,女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扫了纪灼一眼,旋即不着痕迹地侧过身:
“行吧,千金难买你愿意,那我……”
女孩说着话走远了。
角落里只剩下了纪灼一个人。
他捏住自己的衣角,整洁的一片皱成了咸菜干似的一团,脑海里恍恍惚惚地残留着刚刚女孩说的一句句话。
——有女孩子等你相亲那么久了!
——你那是单相思,又不是谈恋爱!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
十二点过半,酒吧内的热闹气氛达到高潮,可纪灼在前台和后厨穿梭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以往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任务,竟然反复折腾了两三趟才搞定,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
主管发现他的状态不对,叹了口气:“……你今天先去休息吧,明天好好工作。”
“……不用的主管,”纪灼张了张唇,有些嗫嚅,“我等一会就好,真的……”
话音未落,一阵晕眩的感觉传来。
“砰”地一声!
手突然发软,用力攥着的盘子“啪嗒”一下落到地上,裂成一块块碎片。
眼前的一切场景似乎也随着盘子而碎开,成了散乱的一片片。
“哎!算了算了,”
眼看着纪灼蹲下身捡,主管连忙拦着他,“你去休息吧——”
纪灼闷声蹲下,一言不发。
锋利的瓷片狠狠地划了一下手指的边缘,鲜红的血液霎时汩汩地流淌了出来。
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愈发不受控制,直直地往下坠。
“……小灼!”
远处传来的呼唤猛地将纪灼捞出了海面,一只大手握住他的后腰,把他结结实实地托住:
“看着我。”
霍月寻沉声道:“纪灼,看着我。”
第48章
朦胧中,黑暗似乎硬生生被人扒开了一条缝隙,一道朦胧而柔和的光晕从这罅隙里流淌进来,霎时,一张俊逸却有些生气的脸映在了纪灼的眼帘中。霍月寻那往日里时时刻刻都弯起的眼角眉梢如今很明显地垂着,脸上甚至还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怒意。
只不过这怒意不是对着纪灼本人的,而是对着他手上的伤口,以及他身边的齐刘海女生。
“迟笑,我记得我已经提醒过你,”霍月寻护起短来简直不讲道理,“你们店就是这么对待员工的?”
迟笑被这么斥责了却也不生气,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好声好气地哄着眼前的这位金主大人:“行,是我的问题。我不该让员工带伤干活……您快把人接走吧,下次给你赔礼道歉。”
女孩的脸与刚刚印象之中的重合,她说的那些话又再度浮现在了脑海之中。纪灼的唇很无力地扯了扯,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只是带伤么?”
霍月寻闭了闭眼睛,像是在努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他发烧了,你没注意到吗?”
迟笑一怔,脸上的无谓和漫不经心消失了,笑容凝滞:
“……啊?”
纪灼也几乎是同样的反应。
啊。
原来是发烧了吗?
难怪脑袋这么昏,身体也使不上力气,总感觉哪里都很不舒服。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即使病倒在床上,也总是闷着头盖床被子硬生生地扛过去,他总觉得,熬一熬, 第二天就好了。
可是霍月寻却把他这么小的一次发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小灼上来,”霍月寻绕到纪灼的身前半弯下腰,“我带你去医院。”
纪灼呆呆地张了张唇:“不……”
不了吧,毕竟只是有一点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