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仅剩的意识中,唯有激烈的不甘和极度的渴求在横冲直撞。
谁来阻止怀光济,谁来救救鸿雪市……
孟有昔满心遗憾,甚至闭不上眼睛。
流失的生命却在这时骤然一顿,他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此刻本该在废弃别墅区清理诡变物的重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教学楼边上。
他还穿着中午那身衣服,手里多了一把做工简陋的塑料雨伞,大约是谁在地铁出口十块钱给他买来的。
漫天飞雪中,重朝没有打伞。
他从教学楼边一路走来,脚步并不见匆忙。
他平静地越过调香师的尸体,隔着被拎着半空的孟有昔,静静与浑身僵硬的怀光济对视。
“第一次见面,前局长先生,你好呀。”
重朝站定,眼睛微微一弯,银色的瞳孔格外引人注目。
“很遗憾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见到你。但你看起来,就不太像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
怀光济嘴唇动了动,仅剩的一只眼睛视线发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重朝颇有些不解地歪了下头,疑惑道:“你不回应我一下吗?”
怀光济喉咙发出几声细微的咯咯声,不但无法回答重朝,连理智都开始变得混乱。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深海之下游曳的银色巨物,看到了缭绕在那片银色上的光与风。
那是万物生生不息的流转,和对生命永不停歇的赞美。
耳边传来重朝略带苛责的叹息:“一句话都不回答,你真的很没礼貌。”
“果然,你和你信仰的外来意识作风差不多。我真的很不喜欢你这种没礼貌的家伙。”
怀光济听到了重朝的声音,却无法理解他的话。
所有的意识都被那片银色吸引,怀光济努力地想啊想啊,终于理解了那片银色是什么。
不该被了解的认知灌入脑海,那一瞬间,怀光济就无法控制地惨叫起来。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很薄很薄的白纸,被无形之物在身上反复书写不该存于这世间的文字。
奇异的,他理解了文字的内容。
可是这不应该啊。
他只是一张纸而已。
一张纸怎么会有智慧与认知呢?
拥有灵智这样的事情,真是让纸感觉到不适和恐惧。
会遭遇这么糟糕的事情,一定是因为他还不够薄吧。
怀光济已经无法正常思考。
他认定了这个可能,就将孟有昔丢到一边,晃晃悠悠向附近的教学楼走去。
庞大的身躯和累赘的肢体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努力把自己塞向墙角,背影看起来竟很有些无助。
可是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那个身躯脆弱的人类了。
六层高的教学楼承受不住他带来的压力,从二楼处开始断裂、垮塌。
砖石从高处砸落,污染涌动着,汇入他本能在自救的身体。
但是他的思维已经被变成薄薄的纸这一念头占据,无法控制力量冲刷的他在混乱的认知中,如同倾塌的教学楼一般迅速崩解。
“轰隆——”
砖石倒塌的巨响中,天空下起了红色的雪。
重朝撑开廉价的半透明塑料雨伞,站在风雪中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怀光济随着污染一起散作零落的液体,才转过身,走回孟有昔身边。
“你好像想起来了。”重朝银色的眼睛里染着几分温柔。
被暂时中止了生命流失的孟有昔笑起来,努力点头:“我想起来了。谢谢你,重先生。”
重生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那些不该带回来的记忆。
而孟有昔重生前状态实在过于糟糕,仅仅付出记忆的代价,并不足以让他恢复到完好无损、不受污染的状态。
索性孟有昔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真的重活一次。
上辈子的最后,他意识到这所学校的学生身份不对,并隐约猜到重朝的真实情况,就和对方签订了一份契约。
契约规定了双方的义务,重朝会让孟有昔进入一种“滞留人间”的特殊状态,协助孟有昔达成心愿,相应的,孟有昔要配合重朝的一切计划,哪怕他完全不能理解重朝的想法。
“只失去了部分记忆的我真固执啊。”他笑着感叹说。
“但你把义务完成的很好。”重朝蹲下来,伸手覆盖住他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睛,“你支付了时间倒流的代价,现在,你可以休息了。”
“我向你承诺,风雪永不停歇的山脉会为每一个逝去之人提供永恒的休憩之所。”
孟有昔愣了愣,陡然意识到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要仔细询问,但剧烈的困倦和寒冷席卷而来,强烈的睡意摄取了他全部心神。
我的时间到了。
他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不由带着些许遗憾和满足叹息一声,陷入永恒的睡眠。
“晚安。”
重朝轻轻为他合上了眼睛,就像他之前为调香师做的那样。
风雪的呼啸声更大了。
淡淡的荧光从孟有昔和调香师黎晓彤身上飘散而出,汇入虚空中看不到形状的魂匣。
重朝站起身,举着伞遥望江莱离去的方向。
“深冬,要来了啊。”
……
“冬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啊。”
同一时间,鸿雪山的更深处,渡生会最为隐秘的据点中,身着黑袍的主教阁下坐在窗前,望着漫天雪花,轻轻感慨了一声。
她回过身,看向只身归来的江莱,探究的眼神从他肩膀和手指上划过。
“你看起来很高兴。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她淡淡地问。
江莱表情一顿,猛然想起调香师和主教关系很不错,心头不由一跳。
他小心打量了主教几眼,发现她其实很平静,甚至隐约有种心情不错的感觉,没忍住稍微挑了下眉。
“您看起来也很高兴。”江莱意有所指道,“难道在我出去这段时间里,您解决了什么麻烦?”
主教女士弯了下唇角:“算是吧。而且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带回来了好消息。”
江莱笑道:“确实是好消息。钦天司确实有本体,本体很可能位于沉渊海。”
主教颔首,看起来并不意外这个消息:“有证据了?”
江莱指了指自己受伤的眼睛:“我透过被调香师控制的老鼠看到了。”
主教顿了顿,笑容一点点变得明显:“很好。虽然并不是非常确凿的证据,但这个消息要尽快报上去,不要被某些人抢先。”
“您是说怀光济?”江莱了然,看来这位主教对调香师也只是利用,“放心吧,他已经没机会和我们争夺伟大意志的重视了。”
主教难得挑了下眉:“哦?”
江莱愉悦道:“他现在应该已经被调香师和异管局的异警联手杀掉了吧。”
主教:“异警?哪个异警?”
江莱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隐约对他有印象。”
离开学校后,他才想起自己看过会里一些情报,其中有一条就是,某个重生者潜入玉磬苑小区,试图杀掉还没觉醒的钦天司。
“也正是因为这个人,我更加确定钦天司在刻意隐藏他的本体。”
主教问:“怎么说?”
江莱如实道:“他的特质被强化过。裂星之风陛下曾为我强化过特质,他一动用特质,我就意识到他是钦天司的信徒。”
换句话说,钦天司早就在私下发展信徒了。
“这也很正常。”他点评道,“当初看那份情报,我就觉得很奇怪。”
虽然情报一直在强调,那个重生者的特质很特殊,能够让他彻底融入风中,因此躲过了溯源之影和其他人的探查,但钦天司会被他吓到是不是太奇怪了?
江莱道:“没有更多记忆的您可能不知道,钦天司虽然没有晋升成功,但他已经摸到了这颗星球的原始权柄。”
“而这些原始权柄中,就有光和风。”
所以,上辈子他们称呼钦天司时,偶尔也会正经呼唤他的尊名“晦明之源、沉渊之门、昭曜之匙、啸风之锁”。
“对于他而言,掌控风与海,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江莱不客气道,“就算再说一万遍当初的他以为自己是普通人,我也不会相信。”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两人联手做的好戏,那就很正常了。
江莱:“为了自保,钦天司真是绞尽脑汁。”
他肯定不敢暴露自己的本体所在,因为他怕被伟大意志直接找到,变成对方的盘中餐。
但他又是不完整的,本能地渴望补充能量,完成晋升,所以他只能暗中发展信徒。
整个玉磬苑小区的异化种,很可能都是他的信徒。
主教的神色古怪起来,但江莱没有注意到。
他自顾自地往下推测:“一开始他可能没有这么小心,看他四处搜集异化种就知道了。但后来,他发现了我们的存在。”
渡生会是伟大意志在这个世界的信徒,钦天司不想被伟大意志发现他的本体,当然要做一些事情来遮掩。
这也可以理解。
江莱道:“毕竟他晋升的过程被做了手脚,上辈子最终也走向了毁灭,对伟大意志们有所防备也很正常。”
但其实,伟大意志们很欢迎他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