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此刻,仅仅只有十二岁的他,领悟了什么是心碎。
他没有再哭闹,只蹲下去将他过生日戴的那个生日皇冠捡了起来,用衣袖将上面的奶油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后默默回到了房间。
他踮起脚尖将皇冠放到了书架上面。
又脱掉了鞋子回到了床上,再将他努力叠好的被子摊开盖在了自己身上,他自己躲在被子里面,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没关系的陆虞,睡一觉就好了。
以后再也不理爸爸就行了。
可是……可是……
小陆虞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闭着眼睛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但眼眶还是盛不住眼泪,泪水顺着眼窝滑出来,在太阳穴留下了一道道水痕。
明明妈妈还说他胖胖的很可爱呀。
可是为什么爸爸要说他胖得像一只猪呢?
他不是猪……
他是陆虞。
泪水很快就浸湿了枕头。
陆虞坐到了床边,他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小陆虞的眼睛,控制着力道没让自己的手穿过去,看起来就像是在替小时候的自己擦眼泪一样。
“桑桑乖,桑桑很乖,很可爱……”陆虞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了。
他安慰着幼时的自己,但实际上他没办法拯救自己,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出现,像他这样安慰自己就好了。
无人救他。
他连夸自己都不知道夸什么,他那么差劲,成绩不好,长得不好看,不听话,所珍视的,所爱的都没办法争取到……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宋简礼对他的夸奖。
即便知道幼时的自己听不见也不知道,但陆虞还是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他不是说给幼时的自己听的,他是说给现在以及未来的自己听的。
小陆虞哭得好伤心,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默默地掉眼泪。
可是爸爸,那是他的生日蛋糕啊。
变化就从这一天开始了,一切都开始走马观花似的在陆虞面前变幻。
从陆虞拒绝罗阿姨的投喂,到拒绝下楼吃饭,后来爸爸妈妈逼着他吃下去,而他在饭桌间进到肚子里的饭菜,在回到房间以后也没忍住尽数呕了出去。
他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
罗阿姨急得团团转,每天变着法子哄陆虞吃东西,陆虞不想辜负阿姨的好意,也会逼迫自己吃下去,只是事后呕吐的时候伤的还是自己的胃。
宋简礼暑假随家里人出了国,但他每天都会和陆虞打电话,他会问陆虞有好好吃饭吗?还会给陆虞订各种小蛋糕。
陆虞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学会了骗宋简礼。
他说他有吃饭,宋简礼送的小蛋糕也很好吃。
其实这些都腐烂在了垃圾桶里,或者被他呕在了马桶里,最终进肚子里的没多少。
他的厌食终于在他昏倒在了家里人面前才被重视,庄宁月有意外他为什么会短短两个月就暴瘦,但直到陆虞昏倒在了家里她才察觉出不对劲。
或者说她才相信陆虞每次说他吃不下不是为了博关注,而是真的吃不下。
小陆虞在医院挂了几天的吊瓶气色才好看起来,但饭菜还是吃不下去,喂到嘴里的都吐了出去,爸爸也认真给他道了歉。
陆虞明明不想要原谅爸爸,可是陆城名含泪给他道歉,说他当时是气话的时候,陆虞又不生他气了,因为陆城名是他的爸爸,仅此而已。
但他真的什么也吃不下去,瘦得已经要脱相了。
罗阿姨满脸心疼地求他多少吃一点,于是小陆虞哭着道歉,说对不起罗姨,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吐出来。
因为呕吐也很难受的,他也不想吐,他也不想罗姨掉泪难过。
那晚夜深人静,小陆虞睡不着,他呆呆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听着点滴滴水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罗阿姨带着熬好的玉米排骨汤来找到他。
“桑桑啊,阿姨可能要辞职了。”罗姨说,“阿姨得了病,要去化疗,明天就走了,我今天给你煮了你最喜欢的排骨汤,这是你……”
说到这里,罗姨就忍不住哭,她用手绢擦了擦眼泪,握着陆虞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明明两个月前这双手还是白白胖胖的……
她哽咽着说:“你生病以前最喜欢吃了,阿姨不知道你现在还吃不吃得下,但是……”
罗姨握着陆虞的手直掉眼泪,她是一个农村妇人,家里有一个和陆虞一样大的孩子,可惜她命苦,孩子得了急症不治而亡,这些年她一直把陆虞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
所以在陆虞感受不到父母的爱的时候,她充当了那个慈爱的大人,能够及时安抚陆虞,所以才让陆虞十二岁了都还没察觉出这个家对他的恶意。
“但是阿姨希望你要好好吃饭,以后阿姨不在了,就是你一个人了,你要勇敢一点,坚强一点。”如果发现了自己是不被爸妈疼爱的孩子,也不要难过。
这晚的道别以后,陆虞终于可以接受吃东西了,没多久也出院了,这件事对家里人来说就这么翻篇了,没有人去在乎陆虞的“伤口”有没有愈合。
家里换了新的阿姨,再也没有人迁就陆虞的口味了。
所有人都惊讶陆虞两个月的变化,羡慕陆虞说瘦就瘦,庄宁月尴尬地笑,陆虞不知道说什么。
画面一转,又来到了宋简礼家的花园。
小陆虞对于宋简礼终于回国了这件事无比高兴,他一早就去宋简礼家里等着了。
中午宋简礼到家,车子都还没稳好,宋简礼就跳下了车,直奔家里的花园。
两个孩子在花园面对面站着。
陆虞哪哪儿都瘦了,脸上的肉没有了,奶膘也消失了,肚子上的肉也不见了,肉乎乎的手也变成了竹节般的样子,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了。
“简哥!你不认识我了吗?”见宋简礼打量着他,小陆虞忍不住问。
宋简礼在车里的时候就从家里司机那里听说了陆虞暴瘦的事情,外人不知道陆虞是经历了什么才变瘦的,但陆虞进医院这件事却不是秘密。
所以司机的说辞是陆虞生病了才变瘦的。
一路上宋简礼也有在思考陆虞是瘦了多少,应该不多吧,那他可以给陆虞多吃点小蛋糕,让陆虞重新长回来。
只是当这个瘦得如薄纸片的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宋简礼终于明白了司机口中的暴瘦是什么意思。
他是生了多严重的病才会消失那么多肉啊。
从幼儿园以后再没哭过的宋简礼,已经十三岁的宋简礼,如今第一次在陆虞面前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的桑桑吃一万个小蛋糕也不会胖回来了。
“桑桑,桑桑,你生病难不难受啊?”小宋简礼哭得谁都哄不好,小陆虞也哄不好他,拿出了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也没办法。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这么久了,对不起……”小宋简礼哭得泣不成声。
陆虞在旁边看着,明明什么错也没有,宋简礼却认为是自己没在他身边看好他,他才生病的。
宋简礼怎么一直这么好啊。
他没有掉眼泪,却觉得手上湿漉漉的,陆虞抬起手看了看,上面什么也没有。
小宋简礼的哭声渐渐掩下,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哽咽声,谁在哭呢?陆虞四处张望,下一秒,他周围一切都开始变成了虚幻。
眨眼的功夫他就被困在了一个黑暗无边的空间里。
没有一点光亮,脚下是浅浅的小水滩,陆虞走动两步只能听到脚下水滩被踩踏的“哒哒”声。
其实换个人在这样无边的黑暗里都会觉得恐慌,但陆虞只觉得安静,即便一辈子待在这里也没关系的。
可是……
陆虞怎么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呢?
“桑桑,桑桑……桑桑……”陆虞循着声音一直向前跑,是简哥呀,是宋简礼呀!
那只无形的手试图将他拽出了深渊。
€€€€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明了起来。
耳边是轻微的抽泣声,刚刚在梦里是他的声音吗?
陆虞偏过了头,看到宋简礼一只手拿着一沓检查报告,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埋着头在看那份报告,眼泪砸在他的手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不知道是太难过还是太认真,他还没发现陆虞醒了过来。
陆虞觉得好奇怪,宋简礼在十三岁那年当着他的面哭过以后,就再没有哭过了,怎么现在会哭得这样难过呢?
他挣扎着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慢慢搭上了宋简礼的头,“简哥,不哭……”
宋简礼顿了一下,别开头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然后把手里的报告单放在了床头桌上。
“桑桑,你现在有哪里难受吗?”顿了顿,宋简礼小心翼翼问:“你……记得我吗?”
陆虞被宋简礼扶坐了起来,然后瞥向了桌上的那份报告,【选择性遗忘症】几个大字赫然躺在疾病栏目那里。
还是没瞒住。
陆虞点头,伸出手捧住了宋简礼的脸,向来如一汪死水的眸子顷刻多了几分波澜,他唇色发白,认真回应:“你是简哥。”
宋简礼再没忍住,他弓下腰将陆虞捞进了怀里,怀里的人好瘦好瘦,他手都不敢用力,“桑桑,为什么不和我说你生病了?你是不是快要忘记我了……”
好吧,这次十九岁的宋简礼又一次在陆虞面前哭得失声。
陆虞抬起手抱住了宋简礼的腰,“不会,我还没有忘记呢,再说这个病这么少见,也没那么严重的。”
“你哥哥那天找到我,他说你变得疏远,不认识他了,是不是因为这个病?”宋简礼从医生那里得到这份报告以后就将两件事串联起来了。
既然宋简礼都知道了,陆虞也不会再瞒着他了,“是。”
“那还有谁呢?”宋简礼又问。
陆虞睫毛垂下,掩住了幽深的眸珠,“他们说那个人是我的弟弟,但我不认识他。”
虽说不认识了,但好像梦里又出现过,现在再想回忆,他竟又记不起来那人的模样了,只记得陆城名回来以后的那段让他终生难忘的记忆。
“桑桑,我们去把病治好,我问过医生了,去国外好治,国内倾向于心理治疗法,好得慢,我们去国外。”宋简礼松开手。
他去拿检查报告,哭得又难受,连讲话都变得语无伦次了,想到什么说什么,但主要还是想陆虞治好他的病。
陆虞从床上跪了起来,他轻轻将宋简礼宋简礼抱进来怀里,瘦瘦小小的他耐心安抚着宋简礼几近崩溃的情绪,“简哥啊,你不要和我爸妈说好不好?我早就想好了,我不会去治的,医生也说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的……”
“我想等我忘记家里的所有人以后,你就带我离开好不好?”陆虞难过极了,那么大的一个家,他感受不到亲情,可就因为他记得自己有家人,所以他才会贪念那点近乎没有的亲情。
他不够勇敢,现在的他就算离开了,也会因为妈妈的一句想他而跑回家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
宋简礼那么好看,此刻哭得满脸都是泪水,眼眶发红,睫毛挂着泪渍,鼻尖也泛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