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城扬摸着他腕间脉搏,一面又低声安抚着他:“乖,你刚醒不要讲话,喉咙要疼的,先喝两口水。”
沈缘轻轻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
门外哗啦啦地涌进来三五个人,那群小师弟围在他的床前,只来得及吵嚷了两三句,便被厉城扬冷脸轰走赶去练剑,孟长乐及时用瓷勺给沈缘喂了几口水,润了润他的喉咙。
“孟师叔……”
孟长乐喜笑颜开:“哎在呢在呢!你好好躺着就是了,正是恢复身体的时候,这几日师叔陪着你。”
萧景炎冷不丁地凑上来,见沈缘已无大碍,便有些吃味似得哼笑一声:“小缘叫了好些人,怎地没看见我?你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
沈缘微抿了下唇:“萧师叔。”
这声下去,萧景炎总算满意了,他伸手摸了摸青年柔软发丝,轻声道:“好好地养些日子吧,等你好了,师叔带你下山去玩。”
青年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一旁提着一个长盒子默不作声站立良久的林鹤延身上,隔着绰绰人影,林鹤延抬起眼眸与他对视,这片刻时间被拉得太长,似乎隔绝了千山万水,四季轮回,青山覆盖茫茫白雪,山头间枯黄落叶坠在春日翩翩起舞的白蝶身上,林鹤延的目光从他的眉间轻轻扫过,落在青年那双纯净温和的眼眸上。
片刻后,沈缘开口了。
他说:“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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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仙门大师兄他不想黑化(46)
殿中良久没有人开口说话, 如今明明已经近春,窗外的雪却又随着凌厉寒风片片坠落下来,打在屋檐之上, 发出阵阵簌簌不清的细微响动。
是生锈了的钝刀割着软肉,一寸一寸地疼到骨子里去, 这股心酸蔓延至林鹤延全身各处,他一错不错地看着那青年眼眸之中那一点波纹荡漾,忽然间恍如隔世, 压抑在心脏处的那口气息久久未能吐出来。
从在河岸边给他递馒头的小小少年,到如今居于塌间重伤三月方才能苏醒,这其中也不过短短二十年,林鹤延握着手里的东西,心中河水激荡起千百层波浪,他是想着……能给沈缘铺一条康庄大道, 能叫他有一日名扬天下, 或者是……或许, 沈缘能彻底忘了他也好, 就算相逢陌路, 他也开心, 也甘愿。
只是不细想还好,一旦夜深人静自己琢磨着这些年月慢慢数过来, 换到沈缘的方位上去面对自己, 他便忽觉青年这一身风骨不堪折, 是自己一意孤行, 固执己见……把他变成这般模样, 一想便是心疼, 一触碰便是后悔。
林鹤延并未答他这句话, 只是默不作声地将那只长盒子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面去,待到晚霞在天边绽开花边,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他才状似无意般上前去将门完全合上,回身将那只盒子打开来。
“小缘,”林鹤延的声音顿了一下,道:“你的归缘剑,我给你重铸了。”
“归缘……?”
沈缘的背后放了两个软枕,托着他尚还脆弱的身骨,青年一觉醒来已过三月,他未曾束发,三千鸦墨发丝只是轻轻地披散在肩头,遮住了有些瘦弱的下颌骨,白衣仙君眸光轻轻闪动,他看见那长剑安静地躺中盒子里,忍不住伸了手去摸。
林鹤延看着他,忍不住软和了声音:“喜欢吗?”
沈缘轻轻点了下头,却将那只盒子合上,就这么朝着他施了一礼,低声道:“归缘剑能重铸,实属难得,只是我如今……恐怕无法再配得上它,劳烦您……物归原主罢。”
一是剔骨还你。
二是物归原主。
声声字字沥尽了血,无不在昭示着,沈缘并非是不想要这把剑,他的眼眸中分明有欣喜,他的动作分明是舍不得,却依旧能用一只盒子将它完全埋藏——他明明就是……想还这段情分。
或者更清楚地来说,他是在舍弃。
林鹤延张了张口:“小缘如今……还是在责怪师尊吗?我与你讲一讲这些事来听,可好?”
“宗主。”
沈缘低垂眼眸,抬起头来时朝他轻笑着,青年弱柳扶风病骨难祛,一身坚毅孤傲却半点儿不减,他缓缓开口,像是讲着一则故事般慢慢道:“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心气儿很高的人,因此心境始终停滞不前,幼时便总不服气为何我总是天生比别人病弱些,到如今二十多岁了,还是不改。”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继续道:“其实这世上人人各不等同,我总不能次次拿着自己的缺陷来与他人做对比,都是苍生中独身一人而已,没什么好嫉妒的。”
林鹤延沉默片刻,问道:“你这是……想说什么?”
沈缘垂眸扶着床榻直起身子,轻声道:“弟子剖取闻师弟金丹炼化为己用,此为一罪,隐瞒真相月余逃避师门责难,此为二罪,有罪当罚。”
“请宗主将我……逐出师门,以儆效尤。”
“沈缘。”林鹤延加重的声音,半晌后又忍不住轻和下去:“这事暂且不论,师尊我……冷落你许多年,确有缘由,是因为……”
“这不重要。”沈缘轻声道:“我不在意了。”
“宗主。”
“我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纵然是千般苦痛万般难熬,万剑宗门山巅又覆新雪,冷风阵阵吹碎病骨,那六角阶间的血梅也终究在严寒之下长成了这世间最坚毅的一枝,霞光漫天,沈缘轻眸浅笑,彻底与他断绝了二十年父子之情。
林鹤延全身被冰雪冻僵,最后面前的青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告诉他:“往事如烟,宗主也请……不要在意了。”
……
……
沈缘到底是伤得太重,昏睡时日总比清醒着的时候要长得多,往往上一刻还饶有兴致笑吟吟地听着宋泊风和他讲跟着孟师叔学药理,抱怨着每日都想把书撕烂,下一刻他便合了眼眸,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宋泊风连忙熄了声响,他蹑手蹑脚地将那席绒被扯上去些,盖住了青年偷凉露在外头的锁骨,俯身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从胸口里摸出一封印了流云形状火漆的精致信件来,悄悄地塞到他枕下,还未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却忽觉身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询问他:“你在偷偷摸摸做什么?”
宋泊风吓了一跳,回身看见是闻修决,再次被惊了一次,许是年幼时少年间总有摩擦,再见时总觉有些尴尬无所适从,宋泊风遮了遮自己臂间烧伤,才讶异似问道:“……闻师弟?”
闻修决的脸色沉得厉害:“你在做什么?偷塞了什么东西到他枕下?!”
他大约以为这是什么对沈缘不利的东西才会如此紧张,宋泊风回过神来,只是摆摆手含糊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就是一封信而已……”
闻修决的手探入那方软枕之下摸了摸,手感上来讲的确是一件纸质的物什,他放了心,将那枕头压了一压才又问道:“哪里来的信?是给师兄看的?”
宋泊风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回答道:“浮云宗来的。”
“谁?”
宋泊风道:“浮云宗少宗主,云栽雪。”
“……我知道了。”闻修决呼出一口气:“你先出去。”
他半跪在了青年床榻边,罕见地没有如同偷窥般盯着他那副沉静睡颜看,只是如同有些恍惚般看着那方软枕,似乎要将它盯出一个窟窿来。
良久后,闻修决的手再次探入枕头之下,将那封信摸到自己手上细细地看着,这一瞬间心里早就绕过百转千回,闻修决捏紧了手里的信封,将那方火漆都掐出了细密痕迹,心里想要将它彻底毁去的欲望愈来愈强烈,可沉默半晌,他却又放了回去。
云栽雪云栽雪……
纵然他不认得此人,这名字也要刻到他心里去了,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不服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入了沈缘的眼?
闻修决压着心口那阵郁气,松了松有些麻木的手腕,他站起来微微俯下身去,隔着一层绒被细细探查着沈缘如今的伤势,依旧带着伤疤的手指自青年胸口间悄然划过,闻修决感受着他已经渐渐要好起来的筋脉,吊起来的心终于落下去。
“等等……这是?”闻修决忽然看见青年下巴处有道细细红痕,如若不仔细瞧定是发现不了,他怕是沈缘被什么东西所伤,忍不住有些气恼,少年手指慢慢地碰到白衣仙君下巴,稍微抬了一抬,他的头也低了下去看。
“啪。”
“你做什么?”
闻修决愣住了,他的嘴巴被一只手完全捂住,唇上是沈缘稍有些凉的体温,眼前是青年启眸清俊模样,一时间所有的复杂思绪涌上心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绿野青山,就连他放在沈缘下巴处的手指,都忘了要放下。
“师兄……”
少年发出的声音被一只手捂住,闷闷哑哑,沈缘忍不住勾起唇角从喉中发出一声笑来,闻修决久不见他开怀笑颜,见此状有些不知所措,面对旁人时尚可压着那一口气做做威风魔尊模样,可一旦见了沈缘,他便有些骨子里想要爱护的想法,如同嘴里含着颗清脆珠玉,恨不能将他日日拢在怀中好好呵护才行。
沈缘只笑了片刻,他仰头问道:“你方才想做什么?”
闻修决沉默片刻,才道:“我只是见师兄脸颊上有道伤痕,想好好看一看是被什么所伤,师兄病中难免体弱,事事还是要注意一些。”
沈缘看着他,却道:“我不是说这个。”
“我是问你,方才你在我枕下摸什么东西?”
闻修决道:“信。”
沈缘:“嗯?”
闻修决轻声道:“浮云宗来的信。”
“哦……”沈缘道:“你帮我拿……”他轻轻顿了一顿,又改口道:“罢了,等过些时间再看,大约是云少宗主写来的,不知三月前那一战,他身体恢复如何……倒是有些担心,若你有空,替我去孟师叔那里拿些药材送去吧。”
闻修决沉沉地呼吸几口气,胸膛间有些起伏,他很勉强地压下心口那阵郁气,才冷冰冰道:“他好得很,师兄不用担心。”
沈缘道:“你怎么咬牙切齿的?”
闻修决看向他,却回避过这句话,道:“师兄醒后,我一直不敢来见……怕你气极了再加重病情,非是逃避发落。”
沈缘蹙眉:“为何是我要发落你?”
闻修决不答,只是自顾自道:“原本还想偷些日子好好地再看师兄几眼,我恋慕师兄多年,一直以来都藏着卑劣的心思不敢叫人发现,如今倒是无所谓了……先前已与师尊等人约好,若是师兄醒来,不论如何责罚我,我都受着。”
“能死在师兄手里也好……”闻修决低声道:“我知足了。”
沈缘沉默片刻,问道:“如今你依旧恋慕我?”
“是。”
沈缘道:“如今大家都好好的了,能活下来慢慢地养着身子,不至于生死相隔,已经算是万幸,泊风前几日和我说,学了医术要下山悬壶济世去,给万剑宗赐天下福泽,他已经大变了性情。”
闻修决道:“这很好。”
沈缘看着他,道:“泊风还想学一学百里从归的一手医术,旁人都说是他救了我,想来是有很大本事的。”
闻修决道:“那我令他来万剑宗。”
他问:“师兄还有什么需要我吩咐下去的吗?”
沈缘细想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闻修决吐出一口浊气,从袖口里翻出一把匕首来,他将手柄塞入沈缘手中,将刀刃正对着自己的脖颈,闻修决看着面前白衣青年,声音有些喑哑:“旁人都杀不了我,割千万刀凌迟在我血肉间,我也能活下来,我自己不敢下手,总是舍不得师兄,总想再多看一眼。”
“但如果是师兄下手的话……我便能如愿以偿了。”
沈缘轻握着那把匕首,有些莫名:“你不是还要令百里从归来万剑宗吗?”
闻修决的脖颈贴近刀刃:“我死了,他自会来的。”
“好周全。”沈缘点了点头,道:“你闭上眼睛吧。”
闻修决依言紧闭了双眸,冰凉刀尖正对着他的脖颈,淡雅的清香气息萦绕在鼻尖,在这一刻……与他上一世身死的那刻何其相似?那日乌云压顶,他自戕搂着那具破碎尸身死去,却一睁眼又瞧见了师兄的模样……如果能再给他一次这样的机会,他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那么多情意藏在心头,两世都未能说尽,年少的轻狂意气在第一世磨损,愤恨无望在第二世了却,可他依旧爱着沈缘,爱到满身血淋淋无能为力,到最后也不算放手。
死了也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