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传来一声笑:“也别抖。”
三两口梅花酒喝下去,沈缘早已经昏昏沉沉辨不清方向,只觉小腹间一阵灼热,烧得他有些莫名的麻意,便难受得落下眼泪来,这些水珠如同那未喝完的酒液一般被闻修决舔去,只留下一片旖旎气息。
“好了,现在我再来问师兄一次。”
闻修决与沈缘十指相扣,低下头去问他:“师兄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
沈缘张着唇断断续续小口喘息着,只是轻轻抽泣着不说话,整个裸露在外的肩膀有些止不住地发抖。
闻修决笑道:“那我换一种问法好了。”
“在师兄心里,我与云栽雪,谁更重要?”
胯骨处不停发颤,沈缘泪眼朦胧,酒意上头时一切温情都拢到他怀中,烧起簇簇火苗,少年恶作剧般加快了速度,满怀恶意地紧紧捏着他的手指,道:“师兄说呀……谁重要?”
沈缘张开口:“你。”
闻修决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畅快的笑,却装作未曾听清,只俯下身来紧紧贴着他胸口间问:“谁呀?”
沈缘嗓音发颤,良久后才说出那三个字来。
“闻修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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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番外二《风雪千山》
“沈小仙君怎么偏偏就贪这一口酒呢?”
这声音带着调侃从门口处传过来, 沈缘正拿着桌上翠色酒壶的小瓷盖子,低了头去细闻着其中带着清香的烈烈酒气,他自幼没饮过酒, 偏偏小孩子便是对没吃过用过的东西感到好奇,这日正值开春, 云栽雪拎着一壶酒来寻他去浮云宗看好风景,却不料半路被他的师尊叫走,商议他们四月中旬时的婚事去了。
沈缘不是个对酒有特别偏好的人, 那种辛辣液体只有加了果味才勉强好喝些,他只是没饮过没尝过,便有些好奇,正揭开了盖子想闻一闻酒壶里面的味道,却被去而复返的云栽雪撞了个正着。
这声音惊得他指尖一抖,那壶酒便要跌落在地上, 沈缘自苏醒后反应便有些缓慢, 思绪停滞难进, 一直到云栽雪的手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那只酒壶, 笑着问他:“怎的?你又醉了吗?”
沈缘慢半拍似的摇了摇头。
云栽雪将酒壶搁在桌案上, 反手将沈缘有些瘦弱的冰凉指尖拢在自己手心中暖着, 边点了蜡烛边轻声劝道:“虽已至春日,可你身体还尚未好全, 可不要贪凉把外头的绒衣去了, 要是感了风寒, 再难受我也替不了你的。”
烛光摇曳, 明暗火光打在沈缘尚有些苍白的脸上, 青年眉眼处清冽如水, 只留薄唇处未被暖色侵染, 鸦墨发丝被束成一根长长的辫子垂在左肩,发尾轻扫着腰间束带,叫人远远看着只觉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说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大概也就是这般了。
沈缘看着他铺好了桌案边垫子,顺着云栽雪的手坐在上面,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了那壶酒上,盯着那翠色半晌,青年开口问他:“……我们的婚事,师尊怎么说?”
云栽雪俯身沾了沾他的鼻尖,低声笑道:“要摘走小仙君这么一枝花,可是难得很,你师尊教训了我许久,连口茶都不给我喝,若非我是浮云宗少宗主,他怕是要气得打我了!”
“不过总归是要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娶到你,只被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又有什么?你放心,”云栽雪坐在了他旁边,长臂伸过来揽住他腰身笑道:“我们的婚事就定四月中旬了,我已经与我爹说好了,宴请四方宾客,摆十五日的流水宴席,那时节正值山间桃花开,也算是顶好的时日。”
沈缘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这很好。”
“好什么?”云栽雪笑吟吟地低头凑过来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哪里好?我好吗?”
沈缘故意道:“你不好。”
云栽雪挑眉:“我不好你为何要嫁我?”
沈缘轻轻把他推开一点:“我不嫁你。”
“哎呀,”云栽雪偏头在他唇间轻轻啄了一口,笑道:“那我不晓得是哪个缘缘要嫁给我了,这可怎么办?”
沈缘转过身去不说话,片刻后便被云栽雪掰过脸来又在他脸颊处偷了一个香,云少宗主捧着青年脸颊垂眸瞧着他,略沉默一瞬轻叹了口气将他抱紧在怀里:“你能嫁我,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是……”
他顿了一顿,道:“若是那一战我眼睛未好,成了个半瞎子模样,你看人间好景讲予我听,我却无法领会,便不忍心招惹你了,光是想想就觉得委屈了沈仙君……”
“没有,”沈缘抬手回抱住他,低声道:“你是为了救我,我也……喜欢你的。”
云栽雪心里微微一动,复又笑道:“那是自然。”
“缘缘喜欢了我,才能嫁我。”
……
……
今日下了场小小的春雨,路间有些泥泞,沈缘刚去看了自己备好的嫁衣回来,那嫁衣是由浮云宗和万剑宗一起手工绣织而成,其中添了一些极其贵重的冰蚕丝,袖口处翻了花瓣,一些珠玉金钗,也是由天地法器再锻造而成,若真穿戴在身上,还不晓得有多么地张扬。
青年撑着一把纸伞慢慢走过玉阶,大病初愈,他的身体尚还有些虚弱,头脑也混乱不清,往往睡时便有接二连三的模糊梦境入到他的思绪中去,长此以往,沈缘也不大乐意轻易入睡了,他似乎因病忘了一些东西,记忆出现了断层,可左思右想,将自小到大的经历捋过一遍,却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重要的话,为什么会忘呢?
“谁在那里?”
沈缘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树后露出来的一点儿玄色,手指间蓄起灵力来,实在是太大意了,有人跟踪他这么久,他却到现在才发觉,青年撑伞在后,沉着声音斥道:“出来!”
树后身影慢慢走出来,隔着层层雨幕,少年狠厉面容也模糊了许多,他紧抿着唇,全身衣裳完全湿透,整张脸上布满了细小伤口,如同阴雨中破土而出的恶鬼。
沈缘略蹙了下眉:“你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跟踪我?”
闻修决抬起眼眸,唤道:“师兄。”
沈缘轻轻一愣:“你是万剑宗的弟子吗?”
青年白衣扫过玉阶,顺着被雨水打湿的高台缓缓而下,终于是站在了他的面前,那把伞朝他倾斜些许,遮住了所有雨水,沈缘看着他脖颈间泛白的伤口,忍不住有些感同身受般的疼痛:“你是哪位仙尊门下的弟子?怎么弄成这样?”
闻修决看着他摇了摇头,只是轻轻地重复道:“师兄……”
沈缘问他:“外门的?”
“叫什么名字?”
少年赤红眼眸盯着他,开口道:“闻修决。”
“这样,”沈缘思索片刻,道:“你去医药堂里寻一寻你宋师兄,叫宋泊风的,就说是我吩咐,去治一治你的伤……弄成这样,不晓得疼吗?”
闻修决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青年沉静面容之上寻找到那么一丝裂缝,因此他说了自己的姓名,如同往常一般喊他师兄,可叫人无能为力的是,白衣仙君的清冽眸中,没有以往那层面对他时总是厌恶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生疏的……怜悯与同情。
“师兄记得所有人,记得宋泊风,记得云栽雪……可为何偏偏就忘了我呢?”
沈缘未曾听清他这句话:“你在说什么?”
闻修决握紧了手指,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处在山谷之间,进退两难,察觉到沈缘失忆后,他去寻了百里从归,那人告诉他,如若昏睡过久,大约是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的,只需好好地养护着身体,慢慢便能恢复过来。
可沈缘不是失忆,他只忘了自己一个人而已……只忘了他一个人,爱恨结清就当真以如此荒谬的方式结清了,无厘头的丝线缠绕着跳动的腐烂心脏,锋利刀刃割过他鲜血淋漓的身躯,闻修决身上的伤到如今尚未好全,他原本想着,待到沈缘好好地养好了身体,再能想起一切的时候,他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论师兄想要他如何,他都能一并应下,爱恨纠缠许久模糊不清,那些隔阂化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爱到如此恨到如此,都一样……可如今师兄连恨他都不恨了。
他眸中的怜悯,是一把见血利刃。
可还是要循序渐进些好……说不定哪日师兄就记起来了呢?闻修决暗暗想着,他忍了好些时日寻找恢复记忆的方法,甚至几次叫逢青迟制造幻境引沈缘入他梦,梦中他轻声地讲述着以往那些爱恨情仇,可梦醒之后,沈缘关于他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他因此数次走火入魔,损了根基,到如今实力不进反退,身上的十几处致命伤也无能为力。
“师兄,”闻修决抬起头,轻声道:“你等等我。”
沈缘有些莫名:“等什么?”
少年立于台阶之下,抬起手臂来想要攥住他的手,他几乎如同恳求一般道:“别嫁给他。”
沈缘躲过去此人触碰,心里忍不住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厌恶来,可到底是琼枝玉树真仙君,自家弟子如此凄惨,他合该也担一份责任,于是青年耐下了心,只劝道:“去医药堂找宋泊风吧,治一治你身上的伤。”
一阵郁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闻修决看着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师兄为何总是提别人?!为何只不记得我?”
“我……师兄对云栽雪难不成真有情吗?为何答应要嫁给他?!那我呢?师兄不记得我,我怎么办?!”
沈缘皱起眉:“我嫁云栽雪,与你何干?”
闻修决上前半步:“师兄不能嫁他。”
沈缘不动声色地后退:“与你无关,师弟。”
闻修决发出一声低低的笑,他的声音仿佛一阵夹杂着寒意微风吹过来:“你忘了,我也忘了……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弟了。”
头顶的纸伞再次挪动,少年重新暴露在雨水中,湿润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紧紧锁着他的肺腑,闻修决有些难以呼吸,他看着那身白衣转身将要离去,忍不住口不择言:“师兄若嫁他,我会连你一同毁去……既然不好,那我们都不要好了。”
白衣仙君淡淡回望:“你尽管来。”
……
……
沈缘后又想起这件事,忍不住有些奇怪,那人叫他师兄,身上却未曾穿着万剑宗的弟子服,反而是一身黑衣,并且在他凑近过来时,沈缘才看清了他不仅仅是脸上有伤口,那些被雨水冲刷去血液的外伤一直蔓延到脖颈之下,实在是有些莫名。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小小插曲,并不值得留意。
待到婚嫁之日他穿着好了那身绣线衣裳,由云栽雪将他接到浮云宗去举行仪式,沈缘因体弱暂且被安置到了备好的婚房之中歇息,外头的人在着急忙慌地检查各式菜品和装饰,云栽雪去了浮云宗祖坛那边问香,沈缘便百无聊赖地拿了云栽雪的一些书来看。
“音律本……”沈缘琢磨着那些晦涩词句,略感有些无趣,并非是看不懂这些字,只是他对音律实在是一窍不通,便是再珍贵的古籍,看在眼里也只有安眠的作用了。
上回他在万剑宗内枕下翻出一封云栽雪几月前给他写的信,打开漆封细细地读过后便去问他:“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那像是一封诀别信。
云栽雪搂过沈缘,只笑着叹气:“当时眼睛毁了,怕自己要不好,才给你留了这么封信,你没看见就没看见罢了,如今又翻出来,叫我难为情。”
“可如今我看见了。”沈缘靠在他怀中轻声道:“云少宗主文采斐然,其中末尾一句词写得好极了,只是字迹潦草了些……你该好好练字。”
瞎着眼睛,又怎能写好字?云栽雪只连声道“好”,捧着他的脸亲了亲,笑道:“我倒是忘了自己当初写的什么了,你读一读给我听。”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沈缘轻轻地念出来,道:“这句好。”
*
“咔嚓。”
窗外忽有异响,沈缘顿了顿手指将书搁下想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却不料那扇挂了红绸的窗子猛地被推开,从外头翻进来一个人,青年从一旁抽屉中摸出短刀来严阵以待。
“什么人?”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一身肃杀之气,眼眸中黑色暗涌,时隔几日,他脸颊上的伤口已经大致好全,凌厉下颌间打着房间内暖色阴影,即便是发丝凌乱也难掩全身的冰冷气息,少顷片刻,闻修决看着他慢慢开口:“师兄穿嫁衣……真好看。”
沈缘日常穿着白衣居多,虽的确是如同真仙人般挺拔似松不堪折断,可冷不丁地这么覆上一层烈烈红衣,倒显得他多年病骨苦痛都好了许多,青年脸上似乎添了一些淡淡妆容,嘴唇处印了艳艳口脂,耳尖挂着一串翡翠玉石,轻轻地垂在肩上,不论如何,看得出这身的确是下了大功夫的。
沈缘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闻修决弯起眼睛,轻声道:“我找到能叫师兄恢复记忆的方法了……真的好难,不过幸好还有法子可以挽救,若是师兄嫁了他,我怕是死了都不甘心的。”
少年上前半步,道:“不论师兄恢复记忆后或厌恶也罢恨也罢,若是好一点儿……师兄不再理我也好,只记得我,别只将我忘了就好……别嫁给他。”
他既娶不到师兄,旁人也必不能来娶。
沈缘只端坐高台做永远风华无双的沈仙君便行了,他做信徒来跪拜供奉,永生永世地受他所驱使,那仙人在上,纵然自己不能叫他走下神坛,也不会允别人将他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