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缘只穿了一身单薄衣裳,如今唇间染血更显一身弱弱无力,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却被嗓子里的血呛到,又实实在在地咳了几声,惹得二人一同紧张地摸到了他的手腕想要探一探他的脉搏。
沈缘一左一右将两人甩开,缓了缓才道:“闻修决。”
“师兄。”
听着耳边两道声音说出一样的话,沈缘的脑子嗡嗡直响,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就离开吧,不要再打了,你们本就是一个人,这样闹下去,没有意义。”
“凭什么?”
『闻修决』上前半步看着他:“师兄,凭什么?为什么我受那么多的苦痛,你从不疼一疼我,甚至一死了之留我一人孤苦,却愿意与他在一起……凭什么?”
“凭什么我不能有?”
沈缘现在可算是确定了哪个是哪个,他沉下心来细细思索一番,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他轻轻踮起脚尖,在『闻修决』的下唇处落上一吻:“你听我说。”
但是他显然还没这个机会说,旁边的闻修决见此状况,瞬间炸开了全身的刺,他伸手用力将沈缘扯入自己怀中,朝着另一个自己怒斥道:“狗东西!该滚的本就是你!”
“闭嘴。”沈缘挣脱开他的怀抱。
『闻修决』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残留的梅花香气从他齿间没入心脏,激荡起层层波纹,少年魔尊长久孤苦,如今尝到这么一点儿甜,便是千刀万剐也舍不得,他舔了下唇低声道:“如果师兄愿意……我可以和他一起……一起在师兄身边……”
他说:“我不想离开。”
闻修决瞬间戳破他的谎言:“你怎么会愿意与我共享?”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相互对视,闻修决咬着牙根,恨恨道:“我太了解你了,你心里如今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如今我们只能算得上是相貌相同,但性情上略有差别,若是留你在这里,有一日你完全模仿了我,师兄又怎能分得清我二人?”
“到那时,你怕是杀了我都轻而易举。”
沈缘:你多虑了。
本来就分不清。
『闻修决』弯起眼眸:“我也了解你。”
“闻修决,你在害怕。”
少年的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漆黑如墨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与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手臂间青筋暴起,若非师兄在旁阻拦,他必定让这人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沈缘垂了下眼睫,道:“你们本就是同一人,只是前世与现世的关系而已,既然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么你就应当离开,这并非是取舍……而是,本来的道路。”
『闻修决』看着面前与他记忆里大不相同的白衣仙君,掩藏住眼底的落寞,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的,师兄。”
“我只是不舍得。”
“但是说起来,”『闻修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师兄似乎对这前世之事一点儿也不惊讶……难不成您和他一样,重生了?”
沈缘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没谈过恋爱的就是更聪明一点儿,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他方才只头疼于小世界串频,却没想到这一层来,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这个闻修决,却见他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前面那人,手里的力量聚起,蓄势待发。
闻修决察觉到他的目光:“无所谓,我不在意,师兄如今与我在一起就够了。”
“让他滚。”
『闻修决』笑了笑:“那应该就是这样了……我只是确定一下,如果我回去的话,下一世,我也会像他一样,遇见师兄吗?”
这,不会……吧?
沈缘不太能给他一个准话,但是为了叫这个串台的男主赶快回到属于他的轨道,他还是昧着良心撒了谎:“会的。”
『闻修决』继续问道:“遇见的也会是师兄你吗?不是别人?”
“是我。”
『闻修决』沉默片刻:“那我回去……就自戕,我想早点儿遇见师兄。”
沈缘:“好……?!!”
等等!
“不行。”
沈缘义正辞严:“上一世的你,应当寿终正寝才可以,万一你提早自戕,导致后续混乱没能遇见我,那该怎么办?”
『闻修决』挑了下眉:“修仙之人,也有寿终正寝这样的说法?”他复又看向另一个闻修决,问:“你是寿终正寝?”
闻修决:“……是。”
他未待两人回答,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笑着道:“师兄,你抱一下我,我便听话离开,好不好?”
熟悉的怀抱如同紧紧缠绕的藤蔓,将两颗心脏连接交融在一起,这个带着暖意的拥抱他等了很久很久,每日每夜梦回百转,那阵冷冰冰的气息总能将他折磨到成为一条疯狗,他以往只能流着血泪抱着那具永远不会说话的尸身缠绵,如今却能实实在在地抱到尚还活着的沈缘。
不论如何,这一辈子已经值了。
“师兄,其实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
如同他来时那样,『闻修决』依旧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大殿中,沈缘脑子一昏沉晕倒在床榻上,再醒来时一切狼藉恢复如初,这短短一刻钟似是一场迷离梦境,拉扯着那两颗相隔两世的情意沉溺。
“师兄,回神。”
闻修决扯开青年单薄衣裳,露出沈缘胸口间寸寸痕迹,他低下头将那颗红樱含在唇间,低声道:“师兄亲了他。”
“现在,该补偿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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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番外四《师尊自白》
我是林鹤延。
二十年前某一日, 我在山下遇见了一个小孩子,约摸才五六岁大,或许更小, 少年根本不知道,在他坐在江边废力地啃那只已经凉了的馒头之前, 我便早已经暗暗地观察了他许久。
体弱多病,根骨不佳。
只此一眼,我便知道他实在不会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当初心里这么想,到底是添了几层好话的,因着他模样惹人怜爱,叫人忍不住心惜。若是叫厉城扬来看,他恐怕会直言不讳地说:“莫说是修炼,便是常人根骨, 他都差了大半截。”
我在不远处看着他将那只馒头捧在手上, 咬过几口后便似累了一般停下来细细地喘气, 一边捂着胸口轻轻地咳嗽着, 即使已经吃了一小半, 那只馒头在他的手上依旧很大, 如果举起来,大约能遮住他大半张脸, 少年揪了一块在指尖磨成碎末撒在江中, 成群的小鱼便一齐涌到了江岸边, 冒着咕噜咕噜的水泡。
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选择去坐到他的身边, 本只想着开个玩笑, 向这孩子讨一口馒头来, 却未曾想他愣了一下,反而将怀里那只新的递给了我,他捧着自己那只馒头,眼睛轻轻地弯起来说:“这个是新的,我没有吃过。”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穿着不会像一个乞丐,这小少年明明从早到晚都在编箩筐,连日常的三餐都没来得及吃,却甘愿将这只新的馒头给我这么一个看起来并不穷困的人,那一刻我的心里敲响了钟声,最幽深的山谷之下倏然飞上来一只白鹤。
他现在叫沈缘,他就是这只白鹤。
我带他走了。
在此之前,我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叫人打来了热水,也送来了一些新衣裳,少年缩在热气翻涌的木桶中,脸颊红红的,待到我将那些衣裳一件件拎起来问他要穿哪个时,他却抬起眼睛来只看着我,说:“和师尊穿一样的……”
我没收过弟子,一来的确是忙昏了头,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教,不想耽搁了有天赋的孩子。二来我喜欢清闲,不想给自己找事干,也不想听一群弟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胡闹。
可这声师尊,实在是叫得人心软,小少年才那么大一点儿,寻常人家不识大数的年纪,他便早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性情也纯良得过分,明明身上那么多淤青,浸在热水中也不喊一声疼。
我给他选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用灵力将他的头发烘干,因为没有发冠,所以只用带子给他缠了根长辫,
回到万剑宗时他已经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轻飘飘的重量几近于无,小孩子将整个脑袋缩在我的怀中如同一只瘦弱小猫般轻轻呼吸着,随着我的心脏跳动附和起伏,在那一刻我才终于体会到了沈缘这个小少年活在这世上的实感。
沈缘是我的弟子。
唯一的。
我不会再收任何其他人了。
“师兄怎么带回来个小姑娘?”
在我抱着他去到孟长乐的医药堂时,我的师弟厉城扬也恰好在那边处理手上的剑伤,他见沈缘的第一眼并未表现出什么其他的意思来,但这山中所有人都知道,厉仙尊最讨厌小孩子,不论男女。
可凡事都有例外,厉城扬不喜欢小孩子,却在看见沈缘满身伤痕时依旧心疼不止,或许是他太乖巧太惹人怜爱,才将一直以来自视甚高的厉仙尊也拉到了身前来疼爱他。
厉城扬最厌恶旁人哭哭啼啼,可沈缘数次病重,有三两次差点儿去了性命,少年在梦中痛得流眼泪,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时,向来在外做阎罗王的厉仙尊,也终究酸了眼眶,软和下声音轻轻哄着他,叫少年靠在他的怀中,把那些眼泪全都蹭到了他的衣服上也不见半点儿不快。
“弟子有很多个,可我们就这么一个小缘。”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沈缘。
我教他识字写字,教他修炼的剑术,夜间在他床前握着书卷给他念书,为他去各处地界寻找药材,不辞辛苦地翻遍了藏书阁所有的医书,想要重锻沈缘的根骨。
我看着那个曾经可以完全缩在我怀中藏起来的小少爷愈长愈大,他身穿着一袭与我相同的素白衣裳,剑势起落间全是我的影子,我知道我实在不会是个很好的师尊,我不会教导弟子,所以只能将自己所会的一切倾囊相授。
所以沈缘与我越来越像。
那些借口早就已经在无形中推翻,我不是不收弟子,也不是只想寻个清闲,我只是在此之前从没遇见过沈缘而已,遇见了这个少年,我什么都可以了,那些事务放下,修炼也放下,只想看着他好好地长大。
短短数十年,他在我的心中早已经胜过了一切,十三岁时他第一次上试剑台,他的师叔和我都到了场,沈缘的天赋实在算不得好,纵然是用天材地宝养了许多年,可他的根骨依旧不敌常人,落败是意料之中的事,厉城扬上前去安抚他,最严苛的仙尊将少年拢在怀中夸赞道:“小缘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沈缘看向我,说:“师尊,我下次会赢的。”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十三岁到二十岁,七年时日,沈缘的病情反反复复,几乎将他折磨成了一具瘦弱白骨,多少次他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我已经算不清了,多少个夜晚惊醒唯恐沈缘悄无声息地离去,我也早就不记得了。
意外总比希望来得要快,为了能给沈缘疏通经络好叫他康健一些,我急功近利强行用了药物想要突破那个卡了我许久的屏障,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少年苦痛模样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恍然之间,沈缘早已经成为了我无法避免的心魔。
小缘小缘。
我的实力因此彻底停滞,大不如前,思索很久后,我做出了一个叫所有人听了都不能理解的选择,我开始冷落沈缘,既然他已经成为我的心魔,阻挡了我所有的道路,可终究事已至此无法改变,那么作为师尊,作为将他养大的父亲,我便不能反过去拖累他,他该有他自己的道才行。
所以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收了许多弟子,我开始忙碌,一次又一次地闭关,做着一个不闻世事的仙尊,沈缘那时早已经长大了,他偶有一些落寞情绪显露,也很快便收起来重新换上一副温润笑颜,若非如此,我恐怕早就做不下去那般虚伪冰冷模样。
“小缘小缘。”我念着他的名字在石室中回想着少年清俊面容,守着那盏焰火微弱的长明灯,看着它在我的眼前跳动,便似又见了回沈缘的样子,我念着以往那一切慢慢追寻,聊以慰藉。
春去秋来,寒暑冬雪。
次次相见,次次不欢。
沈缘最后一次来石室前,是因为万剑宗禁制的事,我已经很久没再见他了,只寻思着如何才能与他多说几句话,便再次提起他少年时我们所有人在一处开起的玩笑来,我说得冷漠,心里却是想要叫他能多待片刻的。
但他说:“我已经长大了。”
他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再是那个在锦绣城中递给他馒头的小乞丐,他如今梅骨松韵,早已经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人模样,他不再需要人哄,不再想一如往常般想要下山去玩乐,他不需要有人将他抱在怀中呵护,也不会再想看河水中嬉戏跳出水面的金色鲤鱼。
离开了他,沈缘才算是真的长大了。
长大的孩子不好,长大的孩子不再讨巧卖乖,他将那把归缘剑留下,唤了他最后一声师尊,父亲。
“如今剔骨还你。”
从此恩义断绝,两不相欠。
*
我有悔,我心中有愧。
我一意孤行,固执己见,遭得沈缘拿命来偿还世间一切,剑刃已断,根骨早折,那个孩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病痛之中下意识寻找的人再也不会是我,他如今有了新的师尊,也终于剔除了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