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见春名感觉到肩头传来了沉重的感觉——萩原研二倾身过来,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
即使隔着衣服的织物,他也能感觉到青年温热的呼吸透过柔软的布料,落在他的肩上,热度从那一小块肌肤弥漫开来,染上潮湿。
萩原研二轻轻叹了口气。
“已经两次了。”
“什么两次?”鹿见春名愣了一下。
他测过脸,青年警官略长的黑发发梢扫过他的耳廓与颈侧,带来轻微的麻痒感,他忍不住轻轻地战栗了一下。
“你的死讯。”萩原研二轻声说,“我听说了两次。”
第一次是黑羽盗一的魔术秀,在那次魔术秀中,大魔术师黑羽盗一因为事故丧生,而助手鹿见春名也不知所踪,他居住的房间里还有被其他人粗暴入侵过的痕迹,最终被警察判定为“死亡”。
第二次他知之甚少,只有降谷零告诉他的,关于“告死鸟”死亡的寥寥数语。
警官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自作多情,还很厚脸皮,也许还会让你觉得太逾越……”
他低声说话时像是梦呓。
“那两次都是听其他人说的,至少……我不想亲眼目睹你的第三次‘死亡’。”
“‘超能力’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就算再厉害,说到底你也是人类不是吗?可你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感觉到痛。不要因为这个而不将危险看在眼里。除了你自己,还有其他人在乎你的生命,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
“……譬如我。”
第43章
车内的空间异常逼仄, 灼热的体温和很淡的烟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鹿见春名垂下眼睛。
公寓大楼内明亮的光透进车窗,他看不清萩原研二的表情,只能看见被灯光氤氲成暗金色的发尾,覆盖在青年警官的颈侧, 显出脖颈上青紫分明的血管来。
“……我不明白。”鹿见春名说。
在他的认知里, 和萩原研二认识的时间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他确实因为那些得到的温暖和善意而一时冲动, 救了萩原研二, 但是这样的感情, 能发酵成这么浓重的情绪吗?
这份沉重的感情来的太过莫名其妙,让他迟疑。
鹿见春名不太明白,但他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胸腔之中那颗不受控制、因此而加速跳跃的心脏。
不可否认, 不管是谁,在清晰明了地知道“自己被重视着”这件事情的时候,都会感觉到欢欣和雀跃。
至少心跳不会说谎。
鹿见春名确实因为“被萩原研二重视”这件事而感觉到忻悦。
“没关系。你不明白也没关系。”萩原研二轻轻叹了口气,“至少我在小春名的心里,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吧?”
他能感觉到鹿见春名的身体紧绷了起来——萩原研二能分清, 这并不是下意识的抗拒, 而是情绪微妙的紧张。
“要这么说的话……”鹿见春名有点犹豫, 最终勉强地开口,“……多多少少, 也能算是朋友吧。”
“算是朋友啊……”
萩原研二闷声笑了起来。他尽力克制着笑的幅度, 还是忍不住因此而浑身轻颤起来。
“虽然用‘算是’这个词有点受伤,但至少我们是朋友了。”他的语气相当温柔,“那么,为了朋友这脆弱的心脏承受能力着想, 小春名以后能不能再稍微地、多关心自己一点呢?”
萩原研二认识鹿见春名已经有七年。
七年前,鹿见春名救了本来应该死在爆炸之中的他——为了救他而暴露了“超能力”。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鹿见春名的“特别”, 也只有他知道。
唯独这件事是特殊的。
和鹿见春名成为共犯——这个由两人共同守护的秘密就像是某种催化剂,让“秘密”这个名词成为某种隐秘的快乐。
又从幼芽被催生成树木,环绕着胸腔攀爬,生出枝蔓,在心口绽出一星半点的花来。
萩原研二松开握住鹿见春名手腕的手,手指沿着他的手背下滑,握住微凉的指尖。他执起少年的手,让鹿见春名将指腹和掌心贴在他的胸口。
鹿见春名能感受到掌心下心脏不规律的、急促的跳动声,有力地在胸腔之中跳跃,引起震鸣。
——萩原研二在紧张。鹿见春名立刻便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我只是不觉得那是什么危险的事情而已。”鹿见春名轻声说,“这是认知不同的差异。”
“什么危险什么不危险,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吗?”萩原研二抬起头,他倾身下去,逼迫鹿见春名只能紧紧将脊背贴在座椅上,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小春名对痛觉的感觉很迟钝,对吧?这种事情我早就发现了。但是至少,能看到流出血了吧?会受伤的危险事情,难道你自己一点数都没有吗?”萩原研二的神情显然有些不快。
萩原研二从来都擅长发现一些很小的细节——譬如说,有时候不慎被刀划伤、又或者手臂不知道在哪里擦除了一条口子,等到鹿见春名自己发现的时候,往往血已经流下来将衣服浸湿了。
剧烈的疼痛当然也不是没有反应,只是鹿见春名总是要慢一拍才会感觉到痛感,甚至连痛感也是削弱过的,看着很痛的伤口对他而言的大约只是用针扎了一下。
萩原研二苦笑起来:“因为不会痛,所以无所谓什么的……这种事更让人难过了啊。”
“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是‘特别的’——这一点,你在见识到我的能力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了吧?”鹿见春名有些迷茫。
“能力强的人就应该去做一些事情,你们不这么认为吗?因为有‘超能力’,所以危险的事情交给这个人去办就会觉得安心,热血漫画里都是这样的吧?有着超能力的主角拯救世界什么的。”
“你漫画看得太多了。现实才不是这样。”萩原研二伸手,狠狠地在鹿见春名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将那头一看就发质极好的银发揉地一团糟。
“现实世界才不需要什么未成年去拯救世界,你当我们这些靠谱的成年人是干什么的?保护普通市民是警察的工作,擅自抢走我们工作的话,会生气的哦?”
“你就没有想过,我其实不是人类吗?”鹿见春名突然出声。
他扯着萩原研二的领带强迫他靠近,起身的那一瞬间,萩原研二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瞬间。
萩原研二的手撑在车门边的扶手上,神情惊愕了瞬间,冬日般冷冽的气息骤然卷席,涌进他的感官之中。
鹿见春名与他靠的很近,近到萩原研二的额发垂落下来,扫过他浓密的睫毛,如同羽毛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
萩原研二甚至能看清那双盛装了日光、鎏金淌过的眼底,清晰地倒映出他灰紫的瞳孔来。他能感觉到鹿见春名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后颈,冰凉的触感瞬间让他下意识战栗了一下。
“那你能是什么?”萩原研二在鹿见春名的金瞳之中微笑,“……妖怪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鹿见春名说,“不觉得害怕吗?说不定我其实是那种不会死的怪物呢。”
他的手指按在萩原研二的颈侧,指腹下是警官稳定跳跃着的脉搏。
萩原研二抬手,握住鹿见春名的手。那双用来拆弹的手一根一根地拨开鹿见春名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之间,扣住少年小了一圈的手。
“你看,是温热的。”
他认真地注视着鹿见春名,在那片倒映着灯光的金色之中轻轻笑了起来。
“有体温、有心跳、会痛、会流血,也会关心人、会生气和开心。如果真的是妖怪,那和人类也没什么不同吧?”
“小春名有着人类的心,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鹿见春名许久都没有动作。
过了很久,他才在昏暗之中垂下眼睛,用抱怨般的语气出声。
“萩原警官,你犯规了。”
*
鹿见春名泡在浴缸里,将半张脸都埋进了蓄满水的浴缸之中。
窒息感逐渐蔓延,在支撑不住的最后一秒,他才猛地浮了起来,露出因为窒息和浴室内的热气而被熏红的脸。
鹿见春名趴在浴缸的边缘,浸透了水分的银发黏在他的肌肤上,水珠沿着他下颌的弧线滚落,滴进水面之中,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垂下睫羽,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萩原研二的体温好像还残留在掌心之中,剩下一点灼烫的余温。他带来的温度比鹿见春名眼睛的颜色更像太阳,那样源源不断散发着的热度甚至可以用滚烫来形容。
鹿见春名缩回手,指尖在水中划拨了几下。
他有些心烦意乱——萩原研二能说出那种话来,当然是因为并不知道他是妖怪。
鹿见春名不是妖怪,可也算不上是人类。他是与人类极度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种族。
在原本的世界,他见过不少亚人。不管是哪个公之于众的亚人,在暴露身份前都当了十几二十年的普通人、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有亲人和朋友;可一旦暴露,那些亲情和友情就彻底不算数了。
没人再想和亚人扯上关系。
当然也没人想和非人的怪物的成为家人和朋友。
鹿见春名阖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想再去深想了。从小到大,他始终知道,只要不抱有太大的期望,也就不会迎来更大的失望。
放在浴池边的手机骤然响了起来。
鹿见春名被热气蒸腾地昏昏欲睡,伸手摸索了两下才抓住震动的手机。
“鹿见君。”手机的另一边传来诸伏景光熟悉的声音。
“哦……苏格兰啊。”鹿见春名含混地说。
“我已经不是苏格兰了。”诸伏景光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奈,“你忘记了吗?”
他的话带着试探的意味。
其实上次在安全屋见面的时候就有点察觉到了。
鹿见春名看他时的目光很陌生、还很警惕,要说的话,大概就像是被入侵了领地的小动物一样。明明都已经认识三年了,甚至还搭档了那么久,突然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怎么想都有些奇怪吧。
难道失忆症是真的?诸伏景光一只以为那是鹿见春名随口胡说来糊弄琴酒的。
“怎么可能忘了你这个公安卧底?”鹿见春名骤然清醒过来,“只不过叫苏格兰更习惯,一时顺口而已。”
还记得他是卧底的事情,那么就说明没有失忆……大概是想多了吧?诸伏景光按下了升起的一点怀疑。
他很快便切入正题:“你今天是去研究所了吧?”
“对啊对啊,累死我了。”鹿见春名嘟囔,“新来的研究负责人是个超会压榨别人的黑心笑脸变态,说好早上结束了就可以回去的,结果因为实验流程拖的太久还额外加了几次实验,上午十点我才回来!——错过了游戏活动。”
诸伏景光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适时地吐槽一下,比如为什么重点是游戏……之类的。
但他最后还是努力地把话题往正经的方向上带:“新的研究负责人?”
他抓住了重点。
“之前的负责人雪莉不是叛逃了吗?组织好像又物色了一个新的天才博士。”鹿见春名回答,“就是那天在东都大学杀人案上见过的,叫什么来着……三津优二?好像是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