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还带着刚出浴的水汽,白皙的肤色因为热气而有一层薄红,银发浸透了水分,黏在他的颊边,银发下的金色眼睛如同水洗过一般澄澈而熠熠生辉。
从裸露出来的皮肤之中,果然看不见任何伤痕,不管是谁,在看到此时的鹿见春名时,大概都不会想到他刚刚才陷入一场爆炸之中。
然而这样丝毫没有受伤的姿态,却更加让在场的另外两人如鲠在喉。
一次又一次,以自己的死亡为交换,拯救其他人的性命……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他们两人甚至已经是第二次被鹿见春名救了。
“没什么,”松田阵平叹了口气,“你还好吧?”
不管是他还是萩原研二,都没有要对鹿见春名追根究底的意思。
拥有这种体质也并不是鹿见春名本人的意愿……更何况鹿见春名身在那个组织之内,这种体质只会带来不幸。
既然鹿见春名自己都没有要对他们透露的意思,那他们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只需要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就好了——鹿见春名是在乎他们的。
“我当然还好了。”鹿见春名不明所以地回答。
他出来的时候就做好了要被他们两人盘问的准备——不管怎么说,他在爆炸之中还毫发无损这件事都太过离谱,但没想到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却完全没有要问这件事的意思。
他们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鹿见春名困惑。
松田阵平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的手机响了。
感谢防爆服,即使在海水里过了一遭,他的手机也还勉强存活着。松田阵平看了一眼联系人,发现是天谷警部之后感觉到了头痛。
“嘶——”他喃喃地说,“我有种要挨骂的预感。”
松田阵平头发地走进客厅外的走廊,接起了电话。
客厅内只剩下了萩原研二和鹿见春名,鹿见春名坐在他身旁,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试探着出声:“你……不问问我,我是怎么从爆炸里……”
他做好了准备——糊弄过去,或者坦白。
就假装他不是非人类的种族,假装自己就像组织以为的那样,是个被药物改变了体质的普通人……只是个不幸的实验体而已。
但萩原研二却不给鹿见春名做好心理准备的机会,他打断了鹿见春名,连带着转移了话题:“那个啊,总之小诗活着就好了。对了,刚刚为什么要道歉啊?难道小诗终于发现你总是自己一个人面对危险的事情其实很过分了?”
萩原研二尽量将语气放的轻松,一边笑一边说话。
“……不是因为这个。”鹿见春名低声说。
萩原研二察觉到鹿见春名的情绪再一次低落了下来,“那是因为什么?”
“我失约了。”
鹿见春名低声说。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在低一点就会被风吹散。
萩原研二怔住了。
“你送给我的流沙挂件,我不小心把它弄丢在海里了,对不起。”
明明那是有特殊意义的、珍贵的礼物,是萩原研二送给他的“幸运”,是他重视的护身符。
但最终却被他给弄丢了,永远地沉在了黑铁色的海底。
“答应你新年时一起回家的,我失约了……对不起。”
他的语调中染上了泣音,灿若日光的金瞳黯淡下来,滚烫的眼泪砸在萩原研二的手背上。
第98章
一句话就让敢于在组织内为非作歹的告死鸟哭了, 波本看了会沉默,琴酒看了会流泪,萩原研二到底是什么实力不用多说。
鹿见春名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异常滚烫,这异常的温度立刻让他的心口也灼烧起来, 胸腔之中滚动着岩浆, 热意上涌。
水痕在萩原研二的手背上晕开, 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重逾千斤, 坠地他指尖僵硬,手背上的肌肤一片被烫伤的淡红色。
那双金色的眼睛仍然如同阳光一样璀璨耀眼,金瞳中收敛了往日的锋芒, 被水洗过的金色格外柔软,连眼角都因为哭泣而泛起一层浅浅的绯色。
萩原研二的第一反应是——我把小诗弄哭了。
第二反应才是——诶?小诗想起来了?
他整个人像是凝滞了,呆呆地注视着鹿见春名挂着眼泪的脸:“小诗……你……”他的声音下意识放轻了,带着颤抖,“……想起来了吗?”
消失又出现的鹿见诗——自称是鹿见春名的鹿见诗, 失去了所有和他共同度过的回忆, 数年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消失, 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偏偏和他一起构成回忆的另一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一点七年前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残留的记忆。
萩原研二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是无所谓了。只要鹿见春名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重新制造新的回忆——对这一点,萩原研二很有耐心。
虽然偶尔也会遗憾鹿见春名失去了记忆,但萩原研二没有想到……鹿见春名竟然真的都想起来了。
“三年前的事情, 我都想起来了。”鹿见春名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情绪这么容易失控,“……对不起, 对不起。”
他用泣音反复地说着那一个词。
十八年人生之中,鹿见春名一直时孤身一人度过,陪伴他的只有藏太。孤儿、亚人,人生中每一个阶段都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一直游离于人群之外,所有人都把孤僻和异于常人的标签贴在他的身上……直到暴露亚人的身份之后,好像他所有的孤僻都有了答案,好像所有人对他的讨厌都是有缘由的、理所当然的。
世界从未对他怀抱善意——直到认识了遇到了萩原研二,遇到了这个说要做他共犯的警察。
因为他的出现,世界变得绚烂多彩而五光十色起来。
萩原研二是特别的。
因为不想让他难过,所以鹿见春名救了差点暴露的诸伏景光,只要同期好友没有死,萩原研二就不会伤心了——但他忘了,原来对萩原研二来说,他也是那个“被重视的人”。
他的消失,在其他人眼中和死亡没有什么区别。
换成他自己代入想一想,如果是他提出要和萩原研二一起度过新年,却在新年来临之前,骤然得知了萩原研二的死讯……只是单纯地想一想都让鹿见春名觉得难以呼吸。
明明是痛觉迟钝,却能异常分明地感觉到心脏在一抽一抽地发疼。
不仅没能遵守约定,还弄丢了那个有着特殊意义的、代表着幸运的流沙挂件。
挂件丢失的时候,鹿见春名心中生出了巨大的恐慌……好像这个挂件弄丢了,就连萩原研二也会被弄丢一样。
所以在醒过来看到萩原研二就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连情绪也无法自控了。
除了出生时的啼哭,在孤儿院被人排挤时不理解的哭泣,以及成为亚人之后面对无数恶意而留下来的眼泪,这是从那之后,鹿见春名第一次哭。
从前是因为认清了一切,所以对任何人都没有多余的感情,当然也不会有期待。
——可萩原研二是特别的。
鹿见春名的泣音很低,带着不同于他往常的柔软,萩原研二只觉得心脏被彻底击中了,无力的挫败感和喜悦同时交织着萦绕在他心头。
挫败感是因为,他彻彻底底地输给了鹿见春名,不管在哪个方面。
而喜悦又是另一回事。
向来观察力卓越的萩原研二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清楚地感知到了这件事——鹿见春名在乎他。
而且不仅仅是在乎而已,他隐约能够意识到,他在鹿见春名的心中是特别的、被重视的……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因为这为他而落下来的眼泪格外滚烫。
但鹿见春名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就让他头疼了……看来还得慢慢来。
萩原研二叹了口气。
他倾身,靠近鹿见春名,手掌覆盖住他的手背,用手指指腹拭去鹿见春名眼角积蓄的眼泪。
灼热的眼泪在萩原研二的指腹上晕开,那双用来拆弹的手指指腹因此而被磨砺地有些粗茧,蹭在鹿见春名的眼角时,带来轻微的痛感,连带他的皮肤也跟着一起泛红。
“没关系,我不在意。”萩原研二下意识将声音放轻了,“挂件丢了也没关系,只要你回来了就好,那些东西都不重要,我在乎的只是小诗而已。”
“但是……”鹿见春名眨动浓密的睫羽,睫毛扇子一般扫过萩原研二的指腹,生出轻微的麻痒感。
萩原研二却没让鹿见春名把话说完。
他抬起双手,用两只手一起按在鹿见春名的脸颊两侧,将他的脸固定在掌心之中,让鹿见春名与自己对视。
“听我说。”
萩原研二的语气很认真。
“不管是流沙挂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即使丢了也没关系,但在我心里,永远都比不上小诗重要……我在乎的是小诗,不是其他的任何东西。”
“可是你说,那是你的幸运……”鹿见春名小声说。
“我本人已经在这里了,难道小诗觉得我不如挂件吗?”萩原研二笑了起来,那双紫罗兰一般美丽如同宝石的紫色眼睛中洋溢着笑意,“如果小诗喜欢的话,下次我们一起去抽别的抽赏好了,一定把A赏抽到给你。不管多少次,我的幸运都可以分给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愿意。”
“所以别难过了。”
萩原研二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姿势之下,他和鹿见春名靠的很近——甚至能清楚地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清他自己的脸。
气氛正好,但萩原研二却挫败地发现自己没办法对摆出哭脸的鹿见春名做些什么。
他的手滑落下来,揽住鹿见春名的肩,将他拥抱在怀中。
他的下颌擦过鹿见春名的额发,银色的发尾扫过他的颈间,从湿漉漉的银发发梢上滴落的水砸在他的脖颈上,沿着锁骨的线条没入衣领之中。
掌心下打湿的银发带着潮湿的意味,但萩原研二的拥抱是温暖的,属于他的味道铺天盖地地涌来,将鹿见春名整个人包裹其中,令他奇异地觉得安心。
鹿见春名眨了眨眼睛,想要哭泣的情绪彻底因为这个拥抱而止住了。
他毫不客气的伏在萩原研二的肩上,用他深蓝色警服的布料蹭了蹭脸,擦干了睫羽沾染的泪痕。
“比起新年时不能一起回家,更让我难过的是小诗可能出现意外的消息……但是你回来了,所以以前的一切都没关系了。”
“虽然三年前的时候,小诗没能和我一起回家,可是今后还有很多年,与其一直缅怀过去,我更想拥有和小诗一起的‘未来’。”
“不要哭。”
萩原研二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话,压低的声音像是某种古意乐器的余韵,细细密密的热气落在他的耳边,肌肤立刻红成一片。
“好。”他说,“我想和研二一起过新年、一起去神社参拜,一起做很多事情。”
未来——鹿见春名第一次对这个词有了格外清晰的概念。
自从成为亚人之后,鹿见春名就对未来没有抱有期望了——他是被全世界通缉的异类,除了逃亡,也只有逃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逃亡的路上被抓到,然后结束逃亡的生活。
他朝不保夕,未来理所当然要与死亡为伴。世界之大,但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归处,既然无处可去只能流亡,当然也不会对未来产生任何期待。
……总不会比如今的处境更差,但也不会再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