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微冷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许老师,您找我。”
陶琢扭头。
一个比他略高半头,身型纤瘦,单肩挎书包,手里拎着件校服外套的男生正朝他走来。
昨天下了大雨,地上残存积水,成片的水洼倒映着灿烂燃烧的晚霞,严喻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在满目金红之中,看了陶琢一眼。
他似乎刚从自习室出来,身上还带着空调的冷气,单手摘下蓝牙耳机,逆光,陶琢看不清他的脸。
“严喻,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陶琢。你们在一个宿舍。你带他熟悉一下宿舍,把床和行李这些都收拾好,可以吗?”
严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许瑛又转向陶琢,把该嘱咐的都嘱咐一遍,最后说:“那今天的晚自习你就不用来了,先把宿舍整理干净,明天正式开学,好吗?”
陶琢说好,许瑛很满意,找到宿管阿姨匆匆交代几句,转身离开。
严喻没说话,看陶琢一眼,转头就朝男寝走。不知怎么,陶琢意会了这一眼的含义,立刻拉着行李箱跟上。
然后他就在入口处站住了。
很遗憾,一中的宿舍没有电梯。
严喻上了一阶台阶,又扭头:“拿得动吗?”
陶琢:“拿得动。”
严喻转身上去,陶琢深吸一口气,一把拎起他那24寸大小的全部家当。
然后就在二楼瘫了下来,感觉身体被掏空。
箱子里装了四季的衣服,远比陶琢想象中沉。陶琢只好半层半层地上,连拖带拽,不顾四个轮子死活,硬是把行李箱咣当咣当拉上去。
正在三楼弯着腰喘气,忽然发现消失已久的严喻又出现了。
估计是走到五楼等了半天,发现他没跟上,不得不下楼来找。
严喻就那么单肩挎着书包,平静地站在不远处看他,一句话也不说,陶琢却心念一动,再次神奇地意会了学神的身体语言。
陶琢起身让开,严喻走过来,一把拎起行李箱。
用力时肌肉收缩,修长的小臂上微微暴起青筋,呈现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力量感。
陶琢慢半步,跟在严喻身后,说:“谢谢啊。”
严喻没有反应。
陶琢一看,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耳机塞回去了,大概没听见。但这回借着天光,陶琢看清了严喻的脸。
严喻长得很好看,轮廓明朗,五官分明;鼻梁高,睫毛长,就是总习惯性垂眼,让人看不清那双瞳色很深的眼睛里,到底潜藏着什么情绪。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进了508。
一中的宿舍由八人间改造而来,因此空间很大,每间宿舍配有单独的阳台、浴室、卫生间,两张上下床,以及一溜靠墙罚站的储物柜。
唯一的空位是靠里的上铺,大概因为长年无人入住而被征用,木板上放着几摞竞赛书。严喻放下行李箱走过去,把书抱起来,随手放到自己枕边。
他就住在陶琢下铺。
“这是浴室,洗手间,阳台,”严喻说,声音冷淡,“走廊左边是用电区,有统一的吹风机,洗衣间的洗衣机需要投币使用,不接受扫码。自习室在一楼,这是宿管电话。”
他从草稿纸上顺手撕下一条,写了一串数字,递给陶琢:“还有别的问题吗?”
陶琢摇头。
严喻点头,完成许瑛布置的“带他熟悉一下宿舍”任务,拎起书包,转身出门,大概是晚自习去了。
忙了整整一天,陶琢终于等到独处的机会,霎时间松了口气。
宿舍里很安静,空调呜呜送风,不时吹动严喻蚊帐,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那人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
陶琢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眺望远处的钟楼。日暮余晖,整座城市都晕散在半粉半紫之间。
这就是未来两年他要蜗居的地方了,陶琢心想。
记忆中,南城的夏天总是漫长又炎热,无穷无尽,使人焦躁。
但这一刻,闻着茉莉花香,听校园里的嬉笑声渐散渐远,陶琢深吸一口气,觉得一切其实还不错。
第02章 月光
陶琢在宿舍里忙忙碌碌,铺床,套被子,挂蚊帐,把各种私人用品分门别类地丢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收拾完后去浴室冲凉,花了足足两个多小时。
缺的东西还挺多,洗衣桶,洗脸盆,牙刷,毛巾……还有花露水,驱蚊液,小风扇……
陶琢抱着手机列清单,计划下周出校采购。
晚自习下课铃响了,住宿生们陆陆续续回到宿舍。
与陶琢同寝的另外两个男生是单宇和乔原棋。
单宇性格开朗,自来熟,走到哪都能和乌泱泱一大帮人称兄道弟;乔原棋则是个瘦高的戴眼镜的理科学霸,曾经搞过化学竞赛,高二转出来走常规高考路线。
年轻人相互打招呼做自我介绍,没几句话功夫就混熟了。
单宇向陶琢说明一中宿舍的管理条例,重要的时间点,和学生们一般的习惯。
“晚上十点下晚自习,十点十五宿舍关门,十点半宿舍熄灯,所以你要是有什么事要做,洗衣服洗澡什么的,最好下午五点多放学之后做完,否则得摸黑。”
“早上不下雨要跑操,看这里,”单宇指着门口一面巨大的LED屏幕,“每天晚上熄灯前会更新,通知你要不要出操。要的话大概是五点半起床,不要可以多睡一会儿。”
陶琢说好,头顶响起一道铃声,看表是十点十五,陶琢推断这是关门铃。
他站在走廊向下看,夜色里,几个学生正沿着小路朝铁门狂奔而来。唯一一个跟在最后不紧不慢的是严喻。
只见严喻踩点进了大门,宿管果断把门一关,校园彻底安静。
“喻哥。”
十点二十,严喻慢悠悠晃进508。
严喻耳朵里还挂着airpods,听不见,但应该看见了单宇口型,点点头,朝自己床位走。
他手里拎着一本数学竞赛题,习惯性往上铺放,摸到陶琢刚铺好的床垫床单,顿了一下,才不着痕迹地拿回去。
严喻摘了耳机,随手把校服外套搭在椅子上,拿齐换洗衣物与毛巾进浴室。
水声刚响起没多久,整栋宿舍楼的灯就“啪”一声全灭了。
陶琢朝浴室方向看了一眼,单宇说:“喻哥的习惯,晚上才洗澡。没事,508浴室有窗,月亮能照进来,借着那点光基本上能看清。瑛子应该跟你介绍了吧,严喻。”
“嗯,大神。”
“所以呢,习惯就好,习惯大神的习惯,也许你也能变成大神。”单宇哈哈大笑,摸黑爬上床。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学生们早就摸清宿管的出没时间和刷新位置。熄灯后,乔原棋轻车熟路掏出违规电器,把小夜灯夹在床头,继续翻他的化学竞赛书。
“陶琢啊,”单宇开始说小话,“你呢?你是从哪转来的?第一次听说有人能转学进一中,还一来就是重点班。你在以前的学校,应该也是年级第一的水平吧?”
陶琢正在床上翻来覆去,闻言苦笑:“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既然是舍友了,我也如实告诉你——我是我爸走后门塞进来的。”
“靠,真的假的!”
“真的。以前在学校就年级前五。”
单宇翻白眼:“你妈的,什么叫‘就’年级前五。”
陶正和与林思含离婚后,自己开公司,一个人四处打拼。因为他的工作,陶琢也跟着流浪,几乎没在哪个学校完整地待满一学期。不过也是因祸得福,陶琢锻炼出了强悍的自学能力,接受过不同省份教育的毒打,学业能力基本在线。
“以前的学校一般,没有一中这么厉害。”
“那也很了不起了,”单宇说,“但你进度和我们一样吗?”
“你们学到哪了?”
“数学……导数吧?物理是哪啊老乔?”
“磁啊,你到底有没有听课。”
“……”陶琢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再一次无比强烈地想给陶正和脸上来一拳。
单宇问怎么了,陶琢说没什么。
“只是我之前的学校,圆锥曲线刚开了个头。”
水声停了,片刻后,浴室门哗啦一声响,水汽扑面而来,三人同时默契地保持沉默。
借着幽微的月光,陶琢看见严喻穿一件白色长T走出来,衣服宽大,遮掩了少年人的身型。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歪着脑袋,控耳朵里的水。
雪白的影子从陶琢床边飘过去,陶琢再次闻到对方身上沐浴露的茉莉花香。
严喻感知到宿舍里奇异的沉默,单手开耳机盒:“你们聊。”
单宇接着说:“你们进度怎么那么慢?”
陶琢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们进度太快了……”
乔原棋:“一中进度本来就快,重点班更快,这么说来你差了大概半学期吧。”
单宇:“那你怎么办。”
“学呗,还能怎么办,”陶琢笑了,“来都来了,‘只要没学死,就往死里学。’”
严喻坐在床边垂眼划手机,大概不关心舍友们在说什么。
宿舍门被敲了两下,单宇立刻缩头,说那是“宿管来了”的暗号,转过去蒙着被子装死,乔原棋也把夜灯掐了。
等宿管离开,乔原棋又点起灯,如痴如醉看化学竞赛题,单宇则真的睡了过去。
就在陶琢翻来覆去失眠时,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发现是严喻起身,拎着笔和卷子走向阳台。
他转身带上阳台门,关门时视线透过缝隙,恰巧和陶琢对上。严喻只是一顿,随即转过头去。
陶琢正好躺在窗边,一仰头,就能透过玻璃窗,模糊看见严喻的半个影子。
他斜靠在阳台半人高的外墙上,戴着耳机,拎着笔勾英语完形填空的答案。
肩膀宽阔,撑起了T恤,但风吹过,宽大衣摆下隐约的线条又显出少年的瘦削。
陶琢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单宇开始打呼。
鼾声很轻微,但乔原棋还是被吵得受不了,骂了声“操”,从上铺扔下一个枕头盖在单宇脸上。
陶琢失笑,不再看严喻,自己钻进被子,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