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室前往级组办公室需要穿过一条空中长廊,两人刚走到半路,一个女人忽然从中间的楼梯拐出来。
女人身形瘦小,穿一套黑色西装裙,拎一只小皮包,踩高跟鞋的声音唤醒了感应灯。借着那惨白的灯光一看,陶琢感觉女人长得有点面熟。
陶琢原以为只是个来找老师的家长,孰料女人看到夏辛禾,夏辛禾也看到她,两人同时一顿。
“嗯?”陶琢茫然,“怎么了?”
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快步走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抽了夏辛禾一巴掌。
那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陶琢仿佛能感受到夏辛禾脸上火辣辣的温度。
“!!!”陶琢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陶琢想拉开她,不料对方紧紧抓着夏辛禾校服,力气远比陶琢想象得大,嘴里吼道:“是你对吧,就是你对吧!”
女人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陶琢看呆了,夏辛禾站在原地不说话。
许瑛闻讯而来,身后跟着年级级长。也不知道许瑛那小胳膊小腿哪来的力气,硬是把这位情绪崩溃的家长架起来拖回办公室。级长则去轰看热闹的学生,让他们滚回去自习。
陶琢作为目击者也被许瑛带走,路上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他觉得女人面熟。
那是谭棠的母亲,她们脸颊左侧都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女人手上戴了戒指,一巴掌把夏辛禾右脸刮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陶琢去医务处拿了棉签碘伏和创可贴,走回会议室,夏辛禾坐在角落,被许瑛吩咐暂时不要离开。
“我自己来吧。”夏辛禾对陶琢点头。
陶琢说:“你看不见,我来吧。”
“谢谢。”夏辛禾不再坚持,稍微侧过脸,方便陶琢坐在一旁动作,陶琢撕开一包棉签,小心翼翼擦干血,又沾了点碘伏帮夏辛禾消毒。
碘伏接触伤口的时候夏辛禾疼得本能一窜,很快又镇定下来一声不吭。
陶琢正在贴创可贴,夏辛禾忽然说:“其实你都知道吧。”
陶琢顿了一下,低头嗯了一声。
“那天我在洗手间,一出来就……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但我谁都没说。”
“我知道。”夏辛禾一笑,“你一坐下我就感觉你表情不对,看你是从饭店回来的,就大概猜到了。”
陶琢不知道该说什么,门外不时传来谭棠妈妈的哭声。
“是被发现了吗?”陶琢问。
夏辛禾苦笑:“不然呢,怎么会这么大反应。”
陶琢意识到什么,连忙解释道:“聚餐那天我表情很奇怪吗?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觉得你们两个……我只是……只是有点震惊……”
“没事的。”夏辛禾淡淡道,似乎已经习惯了,出神地看着窗外。
“你知道吗?”树枝哗啦啦的抽打窗户,安静良久后夏辛禾忽然说,“喜欢一个人需要很大的勇气……”
“如果这个人与你同性,就更是这样。”
许瑛走进来,看见夏辛禾脸上的伤,默不作声,半晌后长叹口气,让陶琢先回去自习。
陶琢起身离开,带上会议室的门,刚一折身,在走廊上撞到严喻。
严喻大概是听说了事情经过,静静地垂眼看陶琢,眼神很沉。
严喻没有开口,陶琢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走近,和他一起走回教室。
关于夏辛禾与谭棠的八卦很快传遍了高二年级,课间不断有人故意“路过”五班窗外,指指点点地发出议论。
陶琢忍无可忍,走过去“唰”一下把窗帘全拉上。
“谭棠。”十分钟后,一个女生出现在教室门口,小心翼翼敲门。“那个……许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谭棠什么也没说,穿上校服,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远。
办公室前后门紧闭,谁也不知道事情发展到哪一步,只知道从第二天开始,谭棠再也没来上过学。整整一个星期,直到第二周周一早读前,陶琢抵达教室,发现谭棠的位置被清空了。
许瑛来上第一节课,忽然:“蒋卉芸,你坐到李染旁边去,后面的人整体向前挪一排。”
被点到的人小心翼翼:“那谭棠……”
许瑛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全班人瞬间心领神会,谭棠不会再来了——谭棠转学了。
有人回头看夏辛禾,班里冒出细细小小的议论声。
许瑛冷冷道:“头都往哪儿看呢?黑板在前面!上课!”
夏辛禾不为所动,依旧用一只小皮筋随意扎着松散的头发,一手托腮一手转笔,扭头望着窗外,仿佛身边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
后来陶琢去办公室领卷子,有一次路过会议室,听到许瑛找夏辛禾谈心。
许瑛的声音透过门缝模模糊糊传来:“……这只是一时的荷尔蒙冲动……”
良久后夏辛禾回答:“我知道的,老师。”
许瑛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犹豫片刻补充道:“如果听到学校里有什么议论你的话,你就立刻告诉我,我会去处理,你明白吗?”
夏辛禾默不作声。
可流言蜚语是无法被剿灭的,世界上总有人管不住舌根。
这天下午放学,年级前十被胡斌喊去开会,单宇不知道去哪了,陶琢一个人到饭堂吃饭。饭堂依旧人头攒动人满为患,陶琢端着饭盘转了一圈,在角落找到一个空位。
然而刚坐下没吃多久,听见旁边一个声音说:“……对啊,真没看出来……”
另一个人大声道:“好恶心。”
陶琢皱眉,抬头望过去。这人他见过,但印象不深,在脑海里搜刮半天,最终想起名字,是隔壁六班的薛昊杰,孙亿鸣在篮球场上差点和他打起来过。
“……谭棠长得挺漂亮的,”薛昊杰说,“……毁了,以后见不到了。”
“蔡滔,你怎么不说话啊?”和他们一起吃饭的另一个男生忽然道,怼了怼身旁的人,“你说呢,是不是可惜了?”
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就是蔡滔,闻言低着头不吭声,不断扒拉盘子里的那点米饭。
“你别惹他了,”薛昊杰嘻嘻哈哈,“人家之前暗恋谭棠,还想着……搞好关系,顺便……谁知道……”
那群人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蔡滔脸涨红了,不敢说什么。
懦夫,陶琢忽然这么想。
“照我说啊,谭棠就是太单纯……”他们把声音压低,但陶琢还是听到薛昊杰的话:“没和男的谈过,当然不知道……”
然后是一阵更恶劣的笑,什么意味不言自明。
陶琢放下筷子起身,面无表情走到薛昊杰面前。
“你刚刚说什么?”陶琢垂眼看着薛昊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薛昊杰注意到。
“你谁啊?”薛昊杰莫名其妙,“我说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你敢不敢站起来,大声重复一遍。”
薛昊杰被那居高临下的表情惹火了,怒道:“凭什么啊?我说错了吗?我觉得她俩恶心不行吗?”
他的声音很大:“同性恋不恶心吗?你自己想想,要是宿舍里有人背着你和另一个男的……”
陶琢忽然抄起蔡滔身前的饭盘,反手扣在薛昊杰头上,米饭和菜汤连滚带爬顺着头发往下掉。
薛昊杰一怔,下一秒怒不可遏地跳起来,试图去抓陶琢的衣领,可惜陶琢反应快,灵活躲过,又反身给了薛昊杰一脚。
薛昊杰没站稳,摔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陶琢扑过去,把人摁在地上揍。
两人像野兽般撕打,一旁的人纷纷躲远,嘴上喊着别打了别打了,谁也不敢上前拉架。
半小时后,陶琢抬手蹭了下脸,颊边还有点血,很刺眼地粘在手背上。
“别乱动!”校医见状立刻大吼,“想破相是吧!”
陶琢赶紧不动了,乖乖仰着头,校医走过来,用棉签沾着碘伏在陶琢微微肿起的脸上用力点了一下。
陶琢下意识“嘶”一声后退,心里很敬佩夏辛禾,然后被校医恶狠狠抓着胳膊拽回来:“别躲!现在知道疼了!打架的时候干嘛去了,同学之间怎么能下那么狠手!”
“他欠打。”陶琢淡淡道,又被校医用棉签戳了一下,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再吭声。
校医帮陶琢处理伤口,外面天渐渐黑了。昏黄的路灯全部亮起,医务室的门被人打开。陶琢回头一看,那穿着校服外套顶着一副臭脸的,不是他同桌严喻还是谁。
“你是他同学?”校医扭头,看了眼严喻,严喻点头。
“正好,你陪他一会儿,我去看看那个。那个估计有一周见不了人了。”
校医转身离开,陶琢低头,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房间里只剩严喻和陶琢。医务室是这样安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于是陶琢听到了严喻压抑的呼吸,胸膛的起伏……然后知道他在生气。
严喻垂眼睨了陶琢半天,终于开口,淡淡道:“为什么打架?”
陶琢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因为薛昊杰那王八蛋开黄腔,因为他说同性恋恶……
可思虑飘到这里,蓦然一顿。
“同性恋”,这三个字就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插在心头,陶琢不敢把它拔出来公之于众,怕溅出一身血,反而弄脏严喻。
于是陶琢扭开头,故意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哪有什么为什么,看他不爽就动手了。”
严喻只是盯着他,须臾后抬手,撩起陶琢下巴,碰了碰脸颊上那一整片惨不忍睹的青青紫紫。
严喻的动作很温柔,很轻,仿佛一阵风吹过,不会带来任何痛感。
可就在严喻手指触碰到陶琢皮肤的瞬间,陶琢却装出一副很疼的样子,故意向后一躲,侧脸避开这个动作。
严喻一顿,下一秒捏着陶琢下巴把人勾回来,这回带了几分力度,陶琢挣不开,只好被严喻钳制着强迫仰起头,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陶琢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严喻了——冰冷,沉默,愤怒,身周带着淡淡戾气。
陶琢沉默片刻,抬起手,拨开严喻的手,第二次躲掉那人的触碰与抚摸,低声说:“你去上课吧。”
严喻似乎僵了一瞬,最终没有坚持,收回手,看着陶琢:“晚自习而已,请假就行。”
“你们前十晚自习不是要补课吗,”陶琢低着头,“去晚了胡斌又发火。”
严喻微顿:“你怎么知道?”
“听苏妈说的,”陶琢说,“胡斌不同意你退出少年班的考试……让你无论如何都要参加,考了再说……”
“其实去少年班也挺好的,严喻,”陶琢垂着头,“前途是最重要的,没必要因为我……”他边说边看严喻,然而在接触到那人视线的瞬间不由一颤,声音立刻小下去。
果然,严喻整张脸都冷下来,一字一顿盯着陶琢沉声说:“陶琢,你再说一遍。”
陶琢抿紧嘴巴不回答,一时间医务室里静得令人头皮发麻。
最后陶琢避开他视线,转移话题一般低声道:“我……我让单宇来陪我了,他马上就过来……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