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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在兰濯池的房间里烧着炭火,他一天一夜没回皇宫,只有秦子昭和陆卿尘知道他在外面,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昨晚下的这场雨很大,玉州邻近的庆阳大部分村庄都被淹了。
其实庆阳前年就发过一场水灾,百姓受创,家里的几亩三分地被淹,长不出苗子,将近上千人死在那场被称为老天降祸的水患之中,这两年才慢慢好转。
本来这一场雨没有人在意,直到前天被淹死了人,情况才传到京城,宋吟前些天回京没见到沈少聿和应相思,就是因为他们二人亲自去了一趟庆阳。
这雨势头不对,庆阳地势又有问题,迟早全部要被淹,他们去庆阳游说百姓搬到附近的玉州,先暂时安置下来等未来水灾结束再做打算。
但进展不太顺利,大多数都愿意顺从朝廷安排,有一小部分顽固人士怎么也不愿意走。
他们不是不相信会发生水灾,也不是觉得自己命大,他们是要见远侯王,沈少聿见过他们领头的人,是个老者,老者打开天窗向沈少聿提要求,他们要知道远侯王的下落,一天不知道,一天就不搬。
远侯王祖籍是庆阳,他当年入官进朝之后也没忘本,隔些时候就会回去,那年的庆阳水灾他出钱又出力,几乎把家底全都掏空了,只有长了眼睛没瞎就能看见他对庆阳百姓的付出。
但这么一位肱骨权臣,在于胶怜上位之时突然就被判了重罪,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沈少聿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明天就启程回京找远侯王。
庆阳水灾的事迫在眉睫,沈少聿和应相思回宫之后眼睛都没合,他们派人去找,先去远王府找,再写封信到边关问问远侯王有没有被流放在外。
此时,沈少聿和应相思刚从远王府出来,他们站在府外看着外面的雨一言不发,应相思先懒洋洋地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沈少聿随后,他坐上车垫,便听到对面的应相思问他:“你还在想去找于胶怜,让他告诉你远侯王的下落?”
沈少聿顿了顿,膝盖上方的手指捉紧,他垂下眼睫没有说话,应相思猜的没错,但他和于胶怜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他自己罚的人,他不会告诉你,”应相思靠着马车目光落在窗外,表情也懒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手指轻叩车座,“于胶怜会把远侯王藏到什么地方呢?”
车内陷入了安静,沈少聿没有回答应相思,如果他们能猜到,就不会出现这几天的奔波,远侯王也不会这几年都杳无音信。
马车颠簸晃荡半柱香时间,车内忽然响起了声音,是应相思的随身暗卫:“右相,我记得先皇在世时曾要给皇上赐一座寝殿,因为皇上不喜欢,这事就作罢,那间寝殿到现在还是空着,没有人进去过。”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复杂的色彩。
马车停下来,应相思和沈少聿出示令牌进了宫,他们大步走向那间荒芜破败、里面绝对不可能有人住的寝殿。
门上了锁,应相思微微撤开,身旁的暗卫上前一脚踹开了寝殿。
大门打开之后,所有人都闻到一股刺鼻臭味,是从地上的黑黄污迹散发出来的,只要有脑子,都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应相思只表情变了一瞬便朝里面看去,地上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面黄肌瘦,眼下发青,颧骨旁边没有肉,是向里面凹陷的,不知道多久没吃过一顿好饭好肉,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老人被摧残得没了人样,面相也变了,但从一些特征中仍能辨出他从前的模样。
应相思沉声叫:“远侯王。”
被称作远侯王老人动了动。
他动不是因为别人叫他,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他回头单纯是因为听见了声音。
老人缓慢回头看向门口的几人,似乎有些茫然,也似乎有些瑟缩,许久之后,他长大了嘴巴呃呃两声,涣散暗淡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些光芒。
……
宋吟在屋里待着暖了一下午,看了好几个话本,天都黑了,他感觉有些无聊,就站起身往义庄那边走,打算看看兰濯池在做什么。
哪怕是下雨,义庄里也有客人,都是这旁边住得比较近的。义庄除了办丧礼捞尸还往外卖辟邪的一些手串,经常有些心怀不轨打着买东西的幌子故意上门来找兰濯池的人,男的也有,女的也有。
以前于胶怜也是其中的一员,一来就要买下兰濯池所有手串,活活要用钱砸死人的派头。
兰濯池正在应付一个妇女,嘴角微微勾着,眼睛却没看对方,垂眼捉着手中的木材,用坚硬的小刀挑上面的木屑,手指修长如竹,挑个木屑都有种别样的味。
他本就心思不在对面的人身上,所以于胶怜一在门口探出脑袋,他就看到了,唇角微敛看过去,眼神全放在了那人身上。
宋吟出门时用帕巾把脸上的炭灰擦掉了,脸颊光嫩白滑,杵在那很难不看到,他见兰濯池正和人说着话,挺忙,就准备重新回屋了。
就在这时候,身边越过两个人,兰濯池正好把那妇女打发了大步走过来,他一手拉住于胶怜,余光却微微分过去一些:“杨夫人。”
宋吟听到这个称呼,也没顾上来扒拉开兰濯池的手,第一时间就朝身边看过去。
那两人是杨继晁的夫人和堂弟。
杨夫人比上回来要清瘦了许多,本来丰腴的两边脸颊也往里陷了陷,眼下发青眼中泛红,一看就知道这些天哭过许多回,从头到尾都透着萎靡不振。
堂弟要比她精神头好一些,但这几天杨家笼罩着阴霾,他受感染也没好到哪去,杨夫人被他搀扶着往进走,看到宋吟之后,她惊讶地做出皇上的口型。
下一刻就想起这是在外面,义庄里还有别人,于是及时拿帕绢捂住嘴巴。
义庄大堂不适合谈话,兰濯池把小徒弟叫过去迎客,他带两人去了旁侧的小屋子里,点了油灯烧了炭火盆,和几人一起坐下。
杨夫人先出声打破这诡异的寂静,她面朝宋吟,眼一红就嘀嗒掉下来水,她在宋吟的注视中哽咽地说:“陛下上回让我安心在家里待着等消息便好,我原本是想好好待着的,实在是,实在是坐不住。”
杨夫人声泪俱下:“我昨晚梦到了继晁,他额头全是血,肉也全是烂的,对我哭着说他死得好惨,还怪我没陪他一起走……”
宋吟听到这里觉得势头不对,递过去新的帕绢,安慰说:“梦和现实大都反着来,杨侍郎是想托梦让夫人你好好生活,带着他的份活下去。”
杨夫人用帕绢擦了擦潮湿的眼角,她低声喃喃了一句我知道的,便望着虚空愣了愣神,似乎想到了从前温情的回忆。
她作为武将的嫡女嫁到杨府中,性子急,和擅长讲道理的杨继晁总聊不到一块去,从来都是杨继晁迁就着她,杨继晁早就成为他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
杨夫人唉声叹气,她红着眼眶对宋吟笑了笑:“让陛下见笑了,其实我这一回来并不是要讨说法,我昨晚梦到继晁时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便想赶来告诉兰师傅。”
兰濯池垂眼:“杨夫人直说。”
“我大概二十年前嫁入杨家的,”杨夫人喝了口茶让嗓子没再沙哑,捏紧帕绢,“那时杨继晁刚做官没多久,我想让他仕途顺利,就叫来了一个巫师,那巫师让我们摆了一些能进财的物件,又叫我们养了些鸟雀。”
“继晁给了他很多银子,好吃好喝招待了他一顿,那巫师应该是报答,临走之前忽然说继晁四十三岁那年会有一大灾,他会保住继晁的魂魄,让我到时候去找他,他说他可以和继晁的魂魄对话。”
“我觉得他神神叨叨的是个骗子,假意答应了他,但转头就忘了。今年继晁正好四十三,果真有了大祸,我想那个巫师会不会真的能……”
宋吟忙问:“那巫师在哪?”
“我也不知道,”杨夫人苦笑,“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想把这消息告诉给兰师傅,再想办法告诉陛下,看能不能找到那巫师。”
宋吟低下了眸,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指腹上勾了勾,脸上微有思索,良久之后他抬头和杨夫人道:“我会放出消息找二十年前去过杨家的巫师,如果有线索,会立刻告诉杨夫人。”
杨夫人如负释重:“有陛下这番话,我就放心了。”
屋内的气氛轻松了些,宋吟见到杨夫人时以为她又要来闹事,杨夫人来之前不确定能不能得到皇上的帮助,现在两人身上的石头都卸了下来。
炭火啪啪燃烧,在旁一直当听众的堂弟此时望了望窗外,他们是冒雨来的,来时天就已经很黑,现在窗户那块更是黑了一个度,他有意开玩笑:“大姐今天非要赶在这个天气来,说是事情急,拖不得,平时她哪敢天黑跑来义庄,好在陛下愿意帮忙,大姐没白跑一趟。”
兰濯池对旁人一向若非必要不会主动搭话,宋吟不好意思让堂弟尴尬,便点了下头:“其实等天晴了再来也是一样的,今天天气太糟了。”
“我就是这样劝的,但大姐不听,”堂弟笑了下,脸颊上肥墩墩的肉挤到嘴角两边,有些滑稽,“我还和她说,义庄这种地方容易闹鬼,就是为了吓她。”
宋吟身体僵了僵,他在兰濯池瞥过来的目光中手指抓了抓膝盖上的衣袍,生硬地接着话题:“是吗?”
堂弟连点几下头,兴许是见皇上平易近人,他的话比平常多了些:“是啊,但也不全是吓,我便听家里老人说过,他们年轻时来义庄遇到过鬼。”
不知是不是在烘托堂弟说的话,窗外挂起了一阵狂风大雨,灯笼狂乱地晃起来,桌上的油灯也晃了晃,堂弟印在墙上的肥胖身影鬼影般扭曲了些。
宋吟眼中一颤,朝身边挤了挤,他还是那句:“是吗?”
堂弟没注意到小皇上的声音有些不对,他延续话题:“是啊,说是来义庄那天因为尿急,就跑到了附近的茅厕,那时的天也是像现在这般黑……”
宋吟眼一黑,又往旁边挤。
堂弟压低嗓音说:“他蹲在茅厕上面,蹲了半柱香,站起来准备提裤腰的时候,忽然看到……”
宋吟头晕目眩,他想抬手捂住耳朵,但下一刻又生生压住了手腕的动作,寻求什么东西一样继续朝另一侧挤去。
堂弟声音忽然变大了些,脸色蜡白有些激动地道:“看到一个人头从下面浮了上来!”
宋吟心绪震荡的时候忽然整个人被捉住两侧腰提了起来,被放到两条修长的大腿上,他茫然地看过去,看到兰濯池微微发跳的眼角,男人隐忍着什么,声音微冷:“这样挤,直接挤到我身上。”
宋吟有些尴尬,他一听到这些恐怖的东西就不由自主想挨住别人,他也忍不住嘛,他掰掉兰濯池放到他腰上的手,想摆脱掉像小孩子一样的姿势。
没摆脱掉。
气氛有些微妙,刚才讲鬼故事的堂弟也安静了下来,他和杨夫人微讶地看着兰濯池腿上的小皇帝。
小皇帝骨架小,皮肤嫩又滑,听说兰濯池是沈少聿右相的寡嫂,但兰濯池看起来不像,坐在他身上的小皇帝更像是那个寡嫂。
杨夫人到底年长几轮,她笑着打破僵局:“别胡说八道,你姥姥事后和我说了,那是编故事吓你玩的,陛下不要当真。天不早了,家中还有些娃娃等着吃饭,我便不再打扰陛下了,回去等陛下的好消息。”
宋吟连忙从兰濯池身上下来,他稳了稳气息:“好,杨夫人早些回去休息。”
杨夫人带着堂弟离开了义庄。
兰濯池还有些事要亲自做,还不能闲下来,叫小徒弟去准备膳食。宋吟现在见到兰濯池还有些尴尬,他没再待在大堂,一溜烟跑回了屋里。
过了半时辰小徒弟端着膳食敲了敲门,宋吟放下手中的话本接过来放在桌上,和小徒弟道谢,小徒弟挠挠后脑勺说小事,让他好好吃,便出去了。
宋吟用完膳后已经又过半时辰,他看了看外面依旧下个不停的雨,卸下力来,四大皆空地躺在枕头上。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宋吟想,如果明天再下,他说什么也要回了,总不能那么久都不回皇宫。
……
宋吟躺着躺着又睡了过去。
他抱着被子缩成刚出生婴儿的模样,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外面的人兴许也没想到他这个点就睡着了,敲门的声音有些没收着,宋吟被吓了一跳,头发有些乱地坐起来,迷茫往外看,没看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看向正在被敲的大门,直觉应该不是兰濯池,如果是兰濯池,应该直接就推门进来了。兰濯池小徒弟也不会这样敲门,通常敲完第一下也会直接推开。
宋吟皱着眉艰难站起来,他慢吞吞往门口走,把手从袖子里伸出一小截,弯腰拿开顶住门的小板凳。
门被风吹得自动弹开,宋吟被外面吹得抖了抖,他强忍着抬眸看过去,看到两个拿着油纸伞的身影,微愣:“秦子昭,左相?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身上带着潮气,裤脚也被沾湿了些,陆卿尘垂眸望着他没说话,是秦子昭开的口:“我和左相回去两天都不见陛下回来,外面雨又下这么大,所以我就猜陛下是被雨困住了。”
宋吟还是傻愣愣的:“那你们怎么知道我在义庄?”
“是左相说的,”秦子昭急忙摆手,“我并不知道。”
被提到的陆卿尘脸色并没过多变化,他伸出手将一把油纸伞递过来,淡声说:“有马车候着,陛下把伞撑好。”
宋吟舔了下唇把伞接过来,他确实该回宫了,成天待在义庄像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忽然又一顿,他还没和兰濯池解释清楚。
不过不是什么难事,等下出去的时候一口气说完就好。
宋吟转头嘀嘀咕咕:“我把衣服穿上,你们等……”
他说着不知道怎么突然停下,脸色白了又白,宋吟整个身子都绷成了一根弦,秦子昭就站在门口离小皇帝很近,小皇帝一有什么变化他立刻就能看到。
秦子昭看小皇帝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问,却被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推到了门外。
门啪地被关上,小皇帝的声音闷闷出现在门内:“你们在门口等我一会,我要穿衣服,马上就好。”
宋吟将门关好,又拿小板凳顶住,确认外面两人不会随便进来之后,他颤着眼睫看向了自己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