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一个紫衣青年独坐在桌前,他面容俊秀衣着华贵,左手随性的支着下巴,从半开的窗户向外眺望远处漆黑京城一片的夜景,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白玉酒杯,看似悠闲轻慢。
一旁陪坐的歌姬怀抱琵琶,低声唱着小调,柔肠百转,目光迷离。
看似只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纨绔子弟戏花娘的画面,可是细瞧之下,两人眉目并无交集,反而暗藏心事,全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旖旎风情。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若非习武多年内功深厚,寻常人根本听不到。
紫衣青年立刻回头,对着身旁吟唱的歌姬默默点头。
歌姬于是怀抱琵琶起身绕到屏风后继续低唱,一双纤纤玉手急拨琴弦,音调急促如珠如串,巧妙掩盖住屋内声响,又配着柔婉的曲调,顺利掩去屏风后的动静,无人察觉到异常。
来人利落的从天窗翻下,落地时不出一丝声响。他一身黑衣,夜行在如今四下漆黑的京城,就算目力极佳也很难发现他。
谢必迟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确认无人监视,这才低声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自打出事后,谢必迟每天都在焦虑中等待消息。
当日平昭走得匆忙,只来得及给他留下口信,求他妥善安置好止玉和少简,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做,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安心等待他联络。
如今已经过去三月有余,平昭那边却再也没有音信传来,谢必迟本就是急性子,难免着急,害怕好友出事,更害怕小陛下不测。
他整日忧心,可是面上却还要继续做他花花公子的派头,成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希望以此打消赵昱的疑心。
没成想他天天往花楼跑,最后连家里的老头子都看不下去,指着他骂不孝子,还用家法罚他去跪祠堂,他有苦难言,却又不能对父亲言明真相。
除了他和陈时,现在京里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平昭走前私下里联系过他。
赵昱倒是怀疑过,他几次三番的试探谢必迟,又派了暗卫去他家里里搜查,根本没发现任何证据。
而谢必迟的祖母是先帝的亲姑姑,曾经的华骋大长公主。有她在,赵昱无论如何不敢明着为难他。
陈时没有回话,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给他。
谢必迟连忙接过,急切的打开后却发现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柔儿一切安好,勿念。’
垂首站在下方的陈时百思不得其解:“属下得到这封信后,仔细看了许久也不知其意,还以为是寄错了。但来信的却说没寄错,信戳上的确是我的姓名,因此属下觉得这可能就是您要等的消息。”
“柔儿……哼!”谢必迟轻声念了一遍信里的内容,轻哼一声,眼里却透着欣喜:“亏他还好意思提!”
陈时闻言更加不解:“这位柔儿……姑娘?莫非真与您相识?”
谢必迟那张俊脸极不雅观的翻了个白眼,自嘲起来:“何止相识,差一点就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了!”
陈时于是更加不解,他压根不记得自家小少爷什么时候有过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不提这些陈年旧事,冤家。”
谢必迟把那封信小心妥善的藏在袖中暗袋里,在房中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心舒展开来:“知道他和小陛下平安,我就放心了。”
“眼下京城局势不妙,赵昱那疯子行事愈发没有章法,说不准哪天刀就落在我得脖子上了。”
陈时听得心中一紧。
谢必迟自言自语几句,回到桌前招手:“你来磨墨,等我写好回信,你想法子叫人……”
“不,不好。”他说着摇头,又道:“还是你亲自去送,我更放心。”
此刻他无比庆幸当年自己的一份善心,脱了那时还年少的陈时的奴籍,放他自由谋生,无人知道陈时一直为他所用,而今他们才能在赵昱眼皮子底下顺利来往。
他沉着脸在纸上迅速写好,待墨水干了交给陈时,严肃叮嘱道:“你务必亲自交到平昭手中。”
“他若差遣你做任何事,你只管去做,就当是我的吩咐一样,明白吗?”
陈时自然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接过信一脸郑重点头:“属下定不辱使命!”
“只是属下此去山高水远,少爷……您也珍重!”
谢必迟转头又看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幕,轻声说:“我当然要珍重。”
“不然……谢家该怎么办。”
忠勇侯府百年世家,一家子铁血忠良,唯独两个遗孤,赵昱那疯狗也敢说杀就杀,真是丧心病狂到了无我的地步。
现在京中人人自危,谁能掌控得了赵昱?那些敢于直柬的早已成了刀下亡魂,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谢必迟从前不爱钻营官场,仗着爹娘兄姐的势肆意潇洒,只顾埋头经商,而今风雨飘摇,即便有祖母在,已然杀疯了的赵昱未必真的不敢下手。
他努力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支撑,求得也不过一个家宅平安。
因此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助平昭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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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风云变幻,桃叶村继续安宁祥和。
乔溪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终于能下,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地里看他的小秧苗。
今天天气阴沉,空中下着绵绵密密拉扯不断的小雨,乔溪懒得穿厚重的蓑衣,只带了斗笠,两条裤腿高高卷起,在地里来回走动,弯腰看着新长出来的一点点嫩芽,眼神慈爱的就好像看着自家大胖孙儿的老人家。
沈夷光牵着岑儿的手慢悠悠跟在他后头,看乔溪连蹦带跳来回奔波,唇边微微带笑。
这些幼苗仔细算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幼时就读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虽也明白粮食来之不易,可到底没有真切感受过。
眼前的这片土地,是他亲自一寸寸翻过,那些种子也是他和乔溪一粒粒种下,然后每日精心浇水守护。现在看到它们好容易冒出个头,才真正理解了农人耕地辛苦。
被他牵着的岑儿远没有他那么多感慨,对他来说,乡间的生活比宫里快活百倍。比起在宫里被那么多人围着精心伺候,每日坐在桌前品尝千百种不同的珍馐,还不如光脚跟着福哥儿他们乡前乡后的疯跑。
他迎着春风,高高举起手里秦大叔为他新做的小风车,看它在细雨中不停转动,欢喜的大声喊叫,甩了沈夷光的手在田垄上奔跑,无忧无虑天真快活,一点没有初来时拘谨胆怯的模样,好像他天生就长在乡间。
沈夷光看着他小小的背影,目光渐渐飘向远方。
每到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简和止玉。
今生他永远也不能再见他们如此快活的时候了。
三人在地里忙完回家,乔溪端着水盆把脚上沾染的泥水洗干净,坐在屋檐下用干布把脚上的水珠一点点擦干。
来到后院,乔溪把之前立好的小小新坟扒开,把一个蓝布包裹放了进去,又拿着铲子重新将土填上。
何秀才还回来的钱,他一分也没有动。
五十两银子对现在很缺钱的乔溪来说的确算一笔巨财,诱惑不小。
可他知道,这不属于他。
原主拿命换来的钱,每一分都沾了他的血,他不该动。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乔溪抬手在坟堆上轻轻拍了拍,小声说:“你看,要回自己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难。”
凭什么受害者坟头野草青青,害人的畜|生却还逍遥自在。
还有五天,何秀才就要成亲了。
沈夷光就站在屋后墙角,一言不发看着乔溪动作。
他不过问为什么要把讨回来的辛苦钱就这么埋进坟里,也不问乔溪守着空坟究竟在想什么。
属于乔溪的秘密他永远不会触碰,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第46章
田里的幼苗陆陆续续冒头,下一步乔溪又开始忙着挖渠引水,为以后插秧做准备,每天起早贪黑忙得直不起腰。一年之中,春季最短暂,农人都要靠抢时间,才能顺利等待来日的收成,乔溪就更拼命了。
沈夷光走过来,强硬夺过他手里的农具,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这里有我,你回去歇着。”
这些天他都看在眼里,乔溪实在太累了,眼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深重,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就算吃再多饭也补不回来,沈夷光只用一只手就能掐住他的细腰,看着分外可怜。
之前沈夷光接连催了几次,乔溪总是不听,终于他忍不了了,这才强势起来,冷着脸命令:“听话。”
乔溪耳朵动了动,一脸不可置信:“你跟谁说话呢?”
这家伙反了天,不晓得一家之主是谁了。
“我是为你好。”沈夷光神色不变,目光深沉,抬手在乔溪的面颊上轻轻抚摸,低声道:“瘦得不成样子。”
“当初你留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做苦力吗?怎么还这么拼?”
乔溪被三郎摸脸,心里其实没有很排斥,但他自立惯了,着实不太适应与人如此亲密,红着脸别过头轻咳一声,嚷嚷道:“我留你当然有大用途,还等着你去拉磨呢!”
沈夷光当然知道他是说得玩笑,不禁也跟着轻笑一声:“只要你吩咐,莫说拉磨,即便叫我上刀山也不在话下。”
他这话的确发自真心,落在乔溪耳里却总有种奇怪的暧昧。
“我干嘛要你上刀山啊,又没什么好处!还有……不要跟自己的兄弟随便说这种话!”
话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盯着沈夷光,拍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语气逐渐不善:“刚才你在田里用粪水浇灌后……洗手了没?”
沈夷光:“……”
沈小将军此刻的表情直接出卖了他的心虚。
乔溪气得眼前一黑,恨不得掐死他:“啊啊啊啊——!”
“沈三郎我杀了你!”
在田里各自忙碌的村民们见状,纷纷停下手活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心里不停感叹到底还是小年轻好,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连种地也不觉得辛苦。
这么一闹,乔溪确实觉得累得很,在沈夷光的又一次催促下,他听话的原地伸了个懒腰,回头叮嘱把他的活一并抢过去的三郎几句,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家走。
春耕农忙,他和三郎都顾不上照顾岑儿。不过村里小孩多,岑儿根本不缺玩伴,更不愁吃穿,热情的仲大娘连续好多天强留岑儿在她那里午睡吃饭。
可能年纪大的老人都偏爱小孩,尤其岑儿那么乖,仲大娘喜欢没够,巴不得他天天去她家里热闹。
到了自家门口,乔溪才推开门,发现院中早有人等着了。
看到石桌旁鸠占鹊巢一坐一立的两个少女,乔溪眉头一挑,并不意外:“两位姑娘难道不知道,不经同意随意进别人家门是很没规矩的行为吗?”
听了他的话,静坐的李珍娘尚未开口,她身边那个扎着双鬓的粉衣小丫鬟气呼呼的叉腰:“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们来的时候你家门又没锁,难道还要我们小姐蹲在门口等你不成!?”
李珍娘微微蹙眉,轻斥道:“小荷,住嘴!”
她斥责完丫鬟,缓缓起身对乔溪福身行礼,“对不住,乔公子。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明明是道歉,可态度依旧不卑不亢,真正是有钱人家闺阁小姐的气派。
乔溪哼了一声,从墙角搬了凳子在她们不远处坐下,懒洋洋道:“你俩招呼也不打就找上门来,在我家还如此嚣张,难道不许我不高兴?”
“再说你一个大家闺秀偷偷跑到我这乡村野汉子家坐着,传出去不好听吧?”
李珍娘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乡村野汉”,不由古怪的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