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借您吉言。”沈夷光低头苦笑。
他知道乔溪脾气凶,从来不是真的凶。看起来好说话,也并不真的好说话。
如果此次他不能解开心结,恐怕乔溪真的不会跟他走。
人都是这样的,本来大家对三郎有怨气,可是看到他因为乔溪的事唉声叹气眉目低垂,立刻忘了之前私下里是怎如何骂他的,纷纷热心帮忙出起了主意。
大榕树下热热闹闹,陶音带着第一线八卦跟乔溪热情分享,一边磕瓜子,眉飞色舞:“你不知道,三郎那样子可解气了!”
乔溪坐在矮凳上,扒拉着乔将军的毛帮它捉跳蚤,并不接话。
他离开前特意把乔将军悄悄托付给邻居大山哥照顾。大山哥和陶音也不负所托,把乔将军养得又胖一圈,毛发油光水滑。
陶音把它带来见乔溪的那天,乔将军激动地不停围着他打转,眼里泛着泪花,始终没敢上扑,怕伤到他肚里的幼崽。
动物不会说话,也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乔将军来说,它只知道主人临走前抱它说了很久的话,然后把绳子放在邻居家门口,然后就再没有出现。
新主人虽然也好,可乔将军还是每天望着自家方向发呆。它的狼丈夫明白它的心思,时常跑到村外寻觅,希望找到人让它开心。
如果现在的桃叶村还有什么是乔溪最牵挂的,也只有乔将军了。
陶音察觉他情绪低落,眉间神采也跟着黯淡。他把瓜子丢下,走到乔溪身边坐好,轻声说:“其实……你应该跟他走。”
“我虽然没去过京城,但听人说起过,那里特别大,人又多,可热闹了!”
他双手撑着下巴,抬头望天:“我觉得,你这样的人,无论去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
“那时我不愿意乔乔跟何秀才去京城,因为他太软弱了,根本不能一个人在京城活下去。”
提起过去的事,陶音眼底依旧挥不去难过伤感,他说:“可我越是拼命阻止,他就越是想要逃开……我总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
乔溪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即便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代他承担。”
陶音沉默,片刻后又道:“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三郎是好人,他跟何秀才那种坏蛋不一样。”
语毕他又赶紧补充:“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和他走,留在这儿也好。”
“我和大山哥会一直照顾你——还有你肚里的娃娃!”
乔溪浅浅一笑,再次抬头看向天空,可是那片孤独漂泊的云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飞走,再看不到一点影子。
晚些时候,三郎回来了。他把今天的事讲给乔溪听,并说:“我不是为了要你原谅我才这样做。”
乔溪轻轻应了一声。
没有岑而在,两人吃了顿简简单单的晚饭。饭后沈夷光主动去厨房烧了热水,亲自给乔溪擦洗手脚。他知道乔溪一到冬天睡觉就脚冷,特意用热帕子捂了好久。
他为乔溪做这些自然而然,甘之如饴。而乔溪就这么坐在床头静静由他摆布,心事重重。
熄灯后,他们像从前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
乔溪这些天冰冷的被窝重新被身边人的体温暖热,心头空落得那一块也被填补。
黑暗中,乔溪叹了口气,主动握住沈夷光轻轻落在他腹部的手。
“我们谈谈吧。”
第93章
乔溪有个秘密——他其实是爷爷捡来的孩子。
那年夏天,乔溪的爷爷独自在小溪边乘凉,无意间从一个破篮子里看到个了小小的婴儿。那么热的天,他抱着孩子在村里挨家挨户询问,可是没有一户认下,都说可能是上游什么地方飘过来的。
那个年代的大山里还是很穷的,乔溪的村子又是国内有名的贫困村,村里人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大家都建议乔溪的爷爷把孩子丢弃,或者送去派出所也行。
然而爷爷抱着孩子回去思考一夜,最后毅然决定要留下来。
“爷爷的儿子早些年外出打工,和人斗气打架死了。后来他一直一个人生活。他告诉我,当初留下我,是觉得我是上天可怜他孤老,特意给的恩赐。”
因为孩子是小溪边捡来的,爷爷索性就地取材,干脆取名“小溪”。
“爷爷还说捡我回来的时候,我又瘦又小,都不知道几天没吃奶了,还被山里各种毒虫咬得满身疮疤,头上都爬满了虱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
家里没有奶瓶,爷爷就去村里卫生站借了针筒,笨拙的一点点打进小婴儿的嘴里,就这么慢慢慢慢把他养大。从一个比成年男性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到后来长大满地乱跑,调皮捣蛋,活泼健康。
“爷爷给我起得名字,也有另一层意思。”
村里男孩子大多“山”、“海”、“柱”这些磅礴浑厚的字做名字,唯独乔溪不一样。因为乔溪的爷爷觉得,小溪也很好。
溪流虽小,却绵延不绝,奔腾万里,汇入江河湖海。
他希望乔溪就像小溪一样,也许看起来并不起眼,然而顽强不息,也希望他将来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能迎难而上。
所以乔溪更喜欢别人叫他“小溪”。
沈夷光紧紧地从后背抱住他,默默不语。
“我和爷爷就这么相依为命活着。”乔溪说着,深深叹了口气:“但是村里人并不喜欢我。”
“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不像桃叶村这么美好。邻里间总是争吵不断,亲戚互相算攀比计,哪怕是一根绣花针也能引来矛盾,民风也不淳朴。”
村子不大,家家户户几乎都沾亲带故,算来算去祖上全是一家人,他们子孙后代也几乎只跟本村通婚。乔溪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愚昧无知,又特别重难轻女,村里女孩的结局也大多都不好。
要么被迫嫁给本村的大龄青年,要么去外村给自己的兄弟换亲。
因为彼此血脉关系亲近,所以乔溪这个捡回来的孩子成了村里最不受待见的存在。虽然爷爷早年当过村小学的老师,大家还算给他面子,没有当面苛待,可是背地里的闲话一刻也没断过。
“有也是一年夏天,四叔家里丢了五块钱。恰好那天我放学割猪草路过他家门口,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偷得,问也不问,直接带人去我家。”
“我一直说不是我拿得,但是没有人信。”
乔溪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一行泪,竭力平息当初的不堪记忆。
“四叔不相信。他把我上衣扒了,用捆野猪的粗麻绳把我捆在树上,拿着一根长长地柳条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抽我。”
“他骂我是外头来的小野|种,跟村里人不是一条心,又没有爹妈管教,学得偷鸡摸狗勾当,要替我爷爷教训我……”
沈夷光就算没有亲眼见过,然而光听描述就觉得心疼不已。他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在场,否则那些混账东西,一个也不放过!
他轻拍乔溪后背,不住劝道:“咱们不聊这些,你莫再想这些伤心事,仔细身体。”
乔溪摇头,继续揭自己的伤疤:“后来我爷爷从外面回来,发疯了似的,举着铁锹把四叔他们赶了出去,抖着手把我从树上放下来,抱着我哭到后半夜。”
“再后来他走哪都带着我,也再没跟四叔说过一句话。”
乔溪哽咽道:“后来四叔家里又丢钱,他去报警最后查出来,是他自己上初中的儿子偷钱去镇上网吧包夜,以前那些钱也是他干的。”
“他们明明知道我没有偷钱,可是四叔却一次也没有跟我道歉。”
那时乔溪才九岁,就跟现在的岑儿差不多大。但那件事对他天真幼小的心灵造成毁灭性的打击,留下了永不能消褪的伤痕。
他终于明白,村里人为什么总用那种冷漠又轻蔑的眼神看他。
钱是不是他偷的,根本不重要。
“从那以后我拼了命的读书,发誓要走出大山,永远不回去。”
乔溪一直以来压抑在心里的话,借由今夜的坦白如数倾出:“我以为只要够努力,我和爷爷一定能过上好生活。”
“我一边在学校读书,一边打四份工。每天忙得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上厕所都得掐准时间。”
“不管是宿舍例行聚餐,还是班级组织娱乐活动,我一次都没参加过。”
“食堂只吃最便宜的套餐,二手的几百块手机用了快四年,穿得衣服也没有一件超过二十块……”
“为了节省来回两千多的路费,我甚至三年都没回家。”
乔溪不明白:“就在我以为,我和爷爷很快就能团聚,过上好日子的时候……”
“爷爷去世了。”
“我都没见他最后一面。”
这是乔溪心里最隐秘,最深刻的伤痛。
他从学校请假回去办丧事,村里人闲言碎语的指责没有伤害到他,唯独那句“没心肝的白眼狼”深深烙进了他的心里。
哪怕穿越后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乔溪仍然时不时陷入自我怀疑。
“我怕爷爷也怪我。因为他一次也……没有来梦里看过我。”
无论乔溪在外表现得有多坚强,实际上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一样要经历人生至暗的时刻,于深夜一次次的情绪崩溃中孤独的捡回自己灵魂的碎片,天亮以后又马上恢复正常,出门继续当个正常人。
“不会的!”沈夷光将他轻轻翻过身,抬手擦掉他的眼泪,柔声说:“你爷爷待你珍重,他必定明白你的苦心。”
“不来梦里见你……也许……”沈将军此刻无比痛恨自己的嘴拙,胡乱言语:“也许他不小心在奈何桥迷路了?”
乔溪泪眼朦胧,忽然“噗嗤”一笑:“谁会在那里迷路啊?”
“而且过了奈何桥,他不就投胎去了?”
沈夷光义正言辞点头:“不错。他就是投胎去了。”
“我听说,那些心地仁善之人在地府都是有优待的,可以早早安排找人家投胎,不必受十八层烈火烹油的刑罚之苦。”
虽然这种封建迷信根本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乔溪连灵魂穿越都经历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坚定的唯物主义,他迷茫的问:“真的吗?”
“当然。”沈夷光凑上去亲他,又说:“以后咱们还要给爷爷重新立个坟,年年清明去祭拜扫墓。我还要再请个得道圣僧,日日诵经祈福,助他早入轮回。”
乔溪感受着眼沈夷光落在眼皮上的一个个轻如羽毛的亲吻,听他说要给爷爷在这个世界也立坟祭拜,眼泪又一次止不住流下。
他知道,对于将祭拜文化看得格外重要的古人来说,这已经是沈夷光能想到的最能宽慰自己的办法。
“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乔溪不再哭了,他轻轻依偎进沈夷光温暖的怀抱,幽幽的说:“来到这里后,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村里的大家对我很好,没有争吵,也没有算计。虽然他们还以为我是从前的那个人,但我感受到的善意是真实的。”
“后来又遇到你和岑儿,我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觉。”
“过年过节有人陪伴,高兴不高兴都可以和你们分享,生病也不用一个人扛着……”
乔溪缓缓道:“所以我越来越害怕,这些人都是假的,其实我根本没有穿越。”
“没有桃叶村,也没有你和岑儿。”
“一切不过是我被孤零零的埋在泥石流下,临死前美好的幻想。”
沈夷光皱眉:“别胡说。”
他握住乔溪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在他耳边低语:“你仔细听,我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