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 沈知言见到了他暗沉的眼睛里似乎一瞬间放出光亮来,就像是看到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但很快的,祝大庆便低下了头, 继续对去他面前领盒饭的年轻人殷勤恭敬的喊着:“老板,热乎的,你小心烫啊老板。”
剧组所定的盒饭数量都是有数的, 他们租住的别墅距离石老头山并不远,故而还是由祝大庆他们来送, 等祝大庆手中的盒饭都分发出去。
他从箱子里取出来最后一份,远远望着不远处在沙发上啃面包的沈知言,犹豫踌躇着不敢上前。
沈知言察觉到不远处打量过来的男人视线。
她默了片刻。
还是站起身来, 缓步向祝大庆的方向走过去。
祝大庆见他主动走过来, 有些手足无措的低下头,就连手里端着那份盒饭的手也有些颤抖。
沈知言来到他面前, 打量他片刻。
主动开口:“你的采访视频我已经看过了。”
祝大庆一下就抬起头来, 他愣愣的望着沈知言, 干裂的嘴唇蠕动着, 解释说:“那你……俺……俺没和他们说是你,你放心。”
他嗓音沙哑, 语气带着几分讨好, 以及懦弱。
沈知言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家人的形象, 她考虑了自己的性格。
幻想中的母亲是一位知书达理的油画家,所以导致她也擅长油画,而她幻想中的父亲,或许是一位脾气暴躁并不好惹的人,毕竟她的脾气从小就好不到哪里去,这或许是遗传。
她很笃定自己会有一位父亲,毕竟她出生的时候,同性生子技术还没有研发出来,而同性婚姻法也还没有通过法案。
她甚至为自己幻想中的那位“父亲”构思过职业,他或许是个脾气暴躁但正义正直的警察,或许也可能是个脾气不好却能言善辩的律师,或许他是个脾气不好的农民工,或许他是个脾气不好的建筑工人……
然而当此刻祝大庆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眼前的男人皮肤黝黑,衣服上也沾满了泥垢,眼中满是懦弱讨好,对剧组上下任何人,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姿态……
她才终于知道€€€€
或许她之前的推测出了错,她兴许也会有个脾气并不暴躁的父亲。
“你为什么会找臣铭生物科技,以及€€€€”沈知言淡声问他:“当年为什么要丢了你的女儿?”
祝大庆听了她的话,立刻慌乱的摆摆手。
然而随着他动作的加大,手中原本给沈知言准备的那份盒饭差点扔了出去。
哪怕他及时收了力气,但还是有饭菜的汤汁从缝隙里洒出来,喷溅到了沈知言白色干净的外套上。
“对不起!”祝大庆慌了,连忙就要从口袋里拿纸,然而却发现他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对不起,四丫……对不起……”
“您别这样喊我。”她顿了顿,才告诉他道:“我养母给我取的名字,沈知言。”
“哦……沈小姐。”
祝大庆眼中的光芒一瞬间褪去,让原本浑浊的眼睛愈发空洞无神。
“没事。”沈知言望着他翻找口袋的动作,缓声提醒:“你别找了。”
她说着,把身上的白色外套脱下来。
今天的气温已经到了二十七度,只是剧组租住的别墅的主人不让开空调,怕剧组最后走了不给结清电费,导致别墅外阳光明媚,而别墅内部却阴冷异常。
她把外套去了,感受了一下温度,实际上也没那么冷。
“你是被人贩子拐走的……俺当时在外面打工,回了家就见你娘在哭……”祝大庆断断续续的解释着:“当年家里也没手机,家里穷……电话也没安上,全怪那该死的人贩子,专门拐孩子!”
沈知言没应声。
祝大庆骂完人贩子,似乎是因为愧疚,只低着头不敢看她。
沈知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眼前的老人家似乎下一刻就能哭出声来。
事实上,当祝大庆再一次抬头的时候,他的确老泪纵横,眼中挂满了泪水。
“对了……”祝大庆想到什么,连忙把手中的盒饭放到一边,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里面包裹着一叠薄薄的百元大钞:“俺们茅竹村的房子就要拆迁了,这是给你的,五千块,爹没什么大本事,但是……”
沈知言没接。
祝大庆愣了愣。
尴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你是不是嫌少……你弟弟要念书的,家里没什么钱……但是下个月可能就有钱了……”
沈知言没应。
只问他:“您就这么确定,我是您的孩子?仅仅凭借着一家科技公司所给出来的报告?”
“可是他们公司没有出过错……”祝大庆连忙紧张的说着:“俺相信他们,你……你是不是真的看不起我这个爹?俺……俺也知道,你是大导演,俺给你丢人了……四丫,就算你不认俺跟你娘,俺们也不怪你,如果能做那个什么亲子鉴定€€€€”
沈知言开口打断。
“好。”
沈知言这么干脆,让祝大庆一愣。
他看向她的目光,再一次恢复了那看珍宝般的喜悦:“四丫……你愿意吗?”
沈知言没回答。
只说:“约个时间吧,您什么时候方便?”
“俺接下来都要上工……”祝大庆眼中开心明显,连忙盘算着日期,试探的问她:“星期六,行不行啊?”
沈知言应了声。
“可以,您决定就好,我随时配合。”
“四丫,你上面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祝大庆高兴道:“弟弟叫祝宗宝,他马上就要念初中了。”
沈知言思索了片刻。
她不忍心驳了对方的谈兴,便问他:“学习怎么样?”
“当然好喽!”祝大庆一脸骄傲:“宗宝他啊,他平时学习可好了,老师每年都给他发奖状,他还说将来要当老师呢!”
沈知言问他:“那祝莱呢?”
“祝莱……”祝大庆顿了顿,嘿嘿傻笑着说:“她也好,三丫也好……”
接下来,沈知言并未再多说什么。
都是祝大庆在持续说着话。
在对方和她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沈知言安静的听着,同时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有一双布满老茧的双手,尤其是拇指和食指,他厚厚的茧子格外明显,笑起来牙齿又黄又黑,说话的时候会压抑着咳嗽,许是常年吸烟的缘故。
从祝大庆的嘴里,沈知言知道他的四女儿名叫祝穗,对方七岁那年走丢了,祝大庆的妻子钱桂霞得了肺癌,病的严重,大女儿和二女儿嫁了人,平时不回家,小儿子祝宗宝马上就要小学毕业,祝大庆一股脑的和她介绍着家里的情况,却只字不提祝莱,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让他高兴的事儿就是茅竹村要拆迁了,茅竹村那个地方,是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因为靠山的缘故所以风景极好,空气也好,种植着大片竹林,随处可见绿竹。
平时市里的人也会去那里的山里玩,平时有人喜欢去那儿玩但是没发展成旅游经济。这几年沧江市经济迅猛发展,却没规划到这个小山村,村民们的生活境况也一直不好。
祝大庆说政|府要把村子打造成竹林生态旅游区,具体什么规划他也说不上来。只说县里的领导先前下到了村子里去开会,村长告诉他们村子要拆迁了,祝大庆说每户人家兴许能分到百来万。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见过大世面,他们觉得分的少,经常去村长家里去闹。”祝大庆告诉沈知言:“后来村长喊来了警察,俺带着宗宝还去看了,那些人差点和警察打起来,说怎么都不搬走。”
沈知言微微一顿。
她抬起脸,望着祝大庆:“和警察都差点打起来?”
“县里的警察都是城里人,不怎么敢动手的,也没有带电视里的手枪。”祝大庆笑着说:“而且就十来个警察过来,我们村子上百号人,齐心着呢,平时谁家有个什么事儿都互相帮着。”
沈知言不自觉陷入沉思。
看样子,茅竹村的村民并不想配合村子改造这件事。
她顿了顿,问祝大庆:“您的意思呢?”
“俺也觉得钱少了些。”祝大庆琢磨着,兴许是发现沈知言愿意和他聊天了,连忙笑着说:“等俺拿到钱,就全都给你用,这么些年都没管过你,就把钱全给你,今晚他们再去村长那里闹,俺也跟着去,能让那城里的大老板多出一百块也是多的。”
沈知言心念微动。
默了片刻,说:“不用,我不缺钱。”
“那不行嘞!”祝大庆讨好的嘿嘿笑:“沈小姐……俺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传来了一声大喊。
“祝大叔,准备回去了!”
祝大庆连忙回过头,弯下腰讨好的笑着说:“好嘞好嘞,老板。”
沈知言目光略过去,是个年轻的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是和祝大庆一起来剧组送盒饭的。
在祝大庆转过身来的时候,沈知言提醒道:“你别去村长那里和他们一起闹,注意安全。”
祝大庆脸上一喜:“四丫€€€€”
沈知言缓声解释:“生态村规划一旦将来落实,村子的经济会逐渐发展,一旦将来游客都被吸引过来度假游玩,村民们能多出很多赚钱的门路,而且据我推测,茅竹村应该是作为全国试点的重点项目,既然是试点那么上面便会高度重视。”
“一般这种情况下,上面会帮着你们盖新房,老房屋大概率会换成特色建筑,不太可能又给钱又给新房子的,最有可能得是二选一,就算有多出来的钱,以茅竹村的位置来看,也不太可能超过百万。”
沈知言说着,察觉到祝大庆的脸上一片茫然。
于是,她直接换了个简单的说法:“长远来看,村子里将来能赚很多钱。”
祝大庆皱了皱眉头:“你又哪里懂这些?”
沈知言没听明白:“您说什么?”
“你懂的这么多,”祝大庆有些讨好的笑看着她:“俺很高兴的,比你两个姐姐都出息。”
“周六那天我们再见。”沈知言说:“您和我换个联系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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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知言起了个大早,开车前往天机观,她和秦清雾约好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在天机观东门的停车场见。
董凡卿昨天一从港城回了沧江,飞机一落地便直接来了片场所在的别墅,对方果然为她带来了港城的各种糖果,整整两大袋,沈知言觉得自己怕是一年都未必能吃的完,幸好董凡卿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便让她给剧组上下分出去一部分。
沈知言昨夜的工作结束的晚,她今早多睡了会儿,没赶得上去楼下早餐铺吃早点。
出门的时候正好见到对门的邻居,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看起来刚念高中的年纪,她见了沈知言,笑着问她:“姐姐你要出门啊?”
沈知言笑着应了一声。
小姑娘笑起来,忽然眨着眼睛问她:“姐姐我可是好多天没见你了,你是去女朋友那里了吗?”
沈知言不自觉唇角挂笑,问她:“你就这么笃定我有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