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尚书台明光烁亮, 五日后,寇广陵派去将军府的人成功与连曦夫人对接上,按她的指示, 从几处地方寻到被隐藏起来的密信与证物。
这些证物带回尚书台, 经寇广陵亲自验证核查, 确保无误, 和被审讯的那伙人所交代的口供基本吻合。
除此以外, 寇广陵派去北境的密探负了几道箭伤赶回, 带了重要证物和消息。
之前唐青再度专审账目时, 于细微之处寻见异常。
他让寇广陵派人暗访公冶侯名下的粮库,发现公冶侯不但将粮食托商贾之手以几倍粮价卖给百姓,从中牟利, 更是私下输运至北方。
至于送到北方何地,密探经过数日高度查访,已有证物和结果。
这些粮食没送到大邺北方边境幽州的土地,而是越过北, 到了胡族、丹族之地, 以高价卖给异族粮官。
胡族和丹族受环境地貌影响, 能种植的粮物十分有限,如果遇到大雪或旱季,连年颗粒无收。
所以过去三十多年期间,他们陆续侵扰幽州之境,抢掠粮食钱财和当地的百姓。
粮食作为国之根基,更是重要的战略后勤物资,公冶侯居功自傲, 目无法纪,竟给胡族和丹族运卖粮食, 此行此举,可论通敌叛国之罪处置。
如此一来,种种人证、物证都对得上,届时由寇广陵亲自交给廷尉府,让廷尉府联合丞相主审,皇上坐镇,公冶侯纵能狡辩,面对诸多铁证,也百口难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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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到今日今时,尚书台的人都累得有些气竭恍惚,但他们目光灼亮,显然为即将来临的天下公审而兴奋。
苏少游道:“枉我原来还挺崇敬公冶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十恶不赦之徒。”
莫冰评价:“知人知面不知心。”
寇广陵咧咧嘴:“大伙儿都莫要动怒,等事情告一段落,由我做东,请你们去福瑞楼吃一顿。”
苏少游搓搓手:“大人此话当真?福瑞楼的烤鸭可是地道,可价钱太贵了,一壶茶水都要收取好几两。”
寇广陵笑着开口:“自然,何时欺骗过你们?”他目光一转,朝唐青问,“唐侍郎来么?”
唐青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啊。”
这是他在尚书台任职以来第一次参与“部门聚餐”,意义非凡,且与他共事的领导和同僚品性贤良,断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李秀莽环望同僚们,见他们一脸向往之色,虽不忍打击,但还是开口,说道:“事情还未结束,莫要松懈了。”
唐青对其展颜一笑,精力投入手上的案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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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大邺律例,公冶候连犯数条重罪。
其罪一,隐瞒军情实报,冒领军功,所犯欺君大罪,理应枭首示众。
罪状之二,身为朝廷重臣,却徇私枉法,私立违律产业,贪污受贿。若不及时惩治,以儆效尤,届时朝堂贪墨之风盛行,吏治腐败,国将不国。
公冶候谋取私利尤重,理应剥除爵位,其后三代,也因其罪行恶劣,不能入朝为官。
其罪之三,征战期间,杀良冒功,残害同僚,摄取权利。
大邺立军功制,重武官,在此罪上量定重罪刑罚,无论平民或王侯出身,若犯此罪,一视同仁,皆以车裂之刑分尸,诛夷三族。
其罪四,残害至亲,麻木不仁,此为大不孝,犯十恶大罪。
罪五,通敌叛国,与常年侵扰大邺边境的外族有买卖勾连。
外族侵扰大邺三十余年,更趁诸侯割据之乱时,把战火牵入大邺境内,残杀邺朝无数百姓,国恨难平。
此一罪,为所有帝王都不能容忍对江山社稷存有威胁的人。
此不忠不仁不孝不义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之徒,列数一桩桩罪行,足以让他无可辩证,万死难抵。
尚书台将全部关于公冶候的罪证收集整齐,事态严重,势必会引起朝堂动荡,这些至关重要的罪证便由寇广陵亲自送去廷尉府,其余人留下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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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寇广陵,唐青靠在交椅上忍不住将公冶侯所犯罪行再次罗列一遍,按大邺律例对应上每条罪状的处罚后,方才缓了口气。
他与尚书台的另外几名同僚一样,内心始终紧绷着一道弦,盼进展顺利,莫让他们的辛苦白费。
眼前递来一盏温茶,李秀莽道:“润润嗓子。”
唐青浅笑:“多谢。”
苏少游累的不想动了,只嘴上动着,啧啧称奇:“怎么不见尚书郎也给我端杯茶来?”
李秀莽道:“听少游兄声洪如钟,何须饮茶。”
苏少游一噎,手肘碰了碰莫冰。
“他平日里不是惜字如金吗,为何还呛我?”
听几人逗趣,唐青方觉轻松几分。
时辰一过,今日总算得些清闲,所有人都按时散值。
唐青走出尚书台,迎着傍晚的霞光,有种故事落幕之感,可这当真就是结局吗?
他徐缓沿着管道走,感慨自己果然不适合官场斗争。
想起什么,唐青忽然走到与韩擒相遇的石柱旁边,未见对方,不知出于何种情绪,兀自笑了笑。
伫立在原地静候,约莫过一刻,方才准备离去。
此时,却听那人唤他:“先生。”
唐青回眸:“统领。”
韩擒有些不确定:“在此地是为了……等我?”
唐青道:“前些日子散值晚,这条路宫灯明亮,往日回殿习惯走此道,方才不知不觉就走来了。”
韩擒:“……嗯。”
漆黑的双目掩藏些许失落,道:“看先生似有倦色,我送先生回去,今夜早点歇息。”
唐青:“今日不急,晚风甚凉,想去湖边散散心。”
韩擒目光浅动:“好。”
唐青没问韩擒跟不跟自己去,两人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纤细的身影灵秀如竹,颀长矫健的身影稳如磐石,渐渐的,在夕阳的映照下叠成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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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湖边,斜阳映水,波光霞影,像一面沉静泛着绯橙光亮的镜子。
清风浮起唐青垂落的青丝,柔柔扫向一侧守护的人,裹带微香,使得韩擒侧目。
唐青认真观赏夕阳湖景,韩擒则专注望着身边的他。
“你……总看我做甚?”唐青不由好笑,“我再如何淡定,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啊。”
韩擒喉结微微滚动,克制地目视湖面……上唐青的倒影。
“先生,是我逾越了。”
唐青只无声笑笑,下颚微仰,让柔和的夕辉洒落在脸庞。
温暖的色泽给他镀上一层烟火气息,冲淡几分渺然之感,韩擒凝望,不禁动容,肃沉的眼底浮起轻轻的弧度。
唐青发现了,道:“很少见你笑。”
继而轻声问:“宫门就要落钥了,还不回去吗?”
韩擒内敛地收起笑意:“今夜需留在宫里当值。”
唐青上次送走梁名章,心绪茫然失落,孤身在此湖边吹风,时至今日,竟与欺骗过他的韩擒在落日的湖岸边并肩而立,当真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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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韩擒送唐青回去。
两人分别,将到殿门,唐青忽然回头,看见韩擒还在。
他抬手挥了挥,韩擒问:“何意?”
唐青解释:“再见的意思。”
韩擒微微点头,默认了明日会再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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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日,邺朝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廷尉府联合左相周廷,皇帝坐镇,于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昭武上将军,公冶侯。
既为天下公审,文武百官,及邺都的百姓们,都可前来太庙府前围观。
是以这日满城喧闹,天没亮,人都往太庙府的方向挤,实在没地方站脚了,就跟猴一样蹿到树上,远远地瞧一眼。
宫内,兰香听宫人们私下闲聊,跑回潇湘殿通风报信。
“先生——”
正在喝粥的唐青抬眸,吹了吹粥面的热气:“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兰香立刻端正姿势,说道:“今日丞相和廷尉府在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文武百官和许多百姓都去看了。”
唐青淡定道:“我知道。”
兰香:“那先生不去看看吗?”
唐青喝了两口粥,摇头:“不去了,想多睡会儿。”
他一头青丝未束,自肩头柔顺垂落,眉目间还有几分未能消除的倦色。
这阵子忙碌,思虑过甚,人憔悴了不少,加上脚伤才愈,更需安静调养一段时日。
此话都是给他探脉的刘执太医说的,所以唐青遵照医嘱,准备喝完粥后小坐片刻,继续补眠。
兰香道:“先生是该好好休息。”
唐青笑道:“若想出去凑这份热闹,我可以试试能不能寻份关系,捎你去太庙。”
兰香摇摇头:“先生不去,奴婢也不去,就留在宫内伺候先生,改日听宫人们闲聊也一样的。”
唐青这一觉时间颇长,醒时人还恍惚,神情有些忧郁,像被什么魇住了。
他怔怔地靠在榻上,等兰香进来,见他清醒,立刻上前为他着上外衣,挽起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