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先生。”
烛泪一点一点积落,韩擒还是选择坦白,将韩家的遭遇告之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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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祖代起便建立功勋,可谓名门武将,更是一股清流。
然而随着先帝在位时发动的一场肃清政变,韩家举家流放,当时韩擒尚在襁褓。
流放之地萧条荒僻,他们一家生活的环境十分艰苦。所幸父母恩爱,育有二子,有亲情支撑,日子即便清贫,倒还算过得下去。
韩擒道:“从我记事起,父亲对大哥的管教格外严苛,对我却不比大哥严厉,我去问娘,娘含泪告诉我,苦一个大哥让我过得轻松些,总好过苦了两个孩子。”
但朝堂自古以来都是一趟浊水之地,沾上了,再难独善其身。
韩父刚直板正的性子吃尽不少苦头。
在韩擒三岁那年,韩家再次遭受流放。
第一次流放时,跟随的奴仆跑的跑,死的死。
第二次流放途中,他们遇到山匪,韩夫人替两个孩子挡了刀,最终倒在血泊中含泪而亡。他的大哥,则在那场乱斗时被砸坏脑袋,堪堪捡回一命,如今痴傻数年。
韩擒喉头涩然:“我爹虽然活着,却被山匪砍断了一条胳膊。”
唐青愕然,握着对方的手有些发颤。
相视无言,韩擒目中隐现泪光。良久,他平复心绪的波动,从过往的伤痛抽离,又成了素日里沉稳少言的模样。
“如今天下初平,爹和大哥无碍,等到上元节那日,我想接先生到家里一起吃饭。”
唐青略一思忖,应下此事。
他过去与至今始终孑然独身。
在现代,他不像韩擒有诸多牵绊,从答应与对方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也未考虑过,只想单纯和这个人交往。
但韩擒并非一个人,他不能自私的只考虑彼此。
*
唐青休沐日于房内静调理养。
未过正午,韩擒前来探望,还没踏入府门,便隐匿踪迹。
此时唐青候在前厅,待宫内来的人宣读完圣旨,笑着交给他一个宝盒。
“皇上厚恩仁慈,惦记唐大人的身子,遂赠予这份千年流光珠。”
又笑呵呵道:“流光珠有调养生息,绵延益寿之功效,唐大人可要好好珍惜呀。”
唐青接旨谢恩,待送走宫人,余光瞥见从角落出来的韩擒,拿着宝盒迎了过去。
韩擒想起石崇跟自己汇报过,前几日唐青乘坐另一辆马车离开,那车上的人,可是皇上?
而宝盒里的流光珠,是否只赠了唐青……
第52章
庭中剩他们二人, 唐青从韩擒眼底似看出探究之意,遂问:“怎么了?”
“无事。”
韩擒不该联想太多,面前风华绝代的人, 曾几何时, 那只是他的奢念, 而非像此刻这般, 可以随着心意, 完全将这人的手纳入掌心牵着。
能有这样一份感情, 能被唐青如此对待, 还须猜忌,质疑什么?
他收起不该有的患得患失,握紧唐青, 低声问:“今日沐休,我陪你,想做何事?”
唐青一手被韩擒牵着走,一手拿着宝盒打转, 思索之后, 试探道:“出去逛逛?”
韩擒:“……”
面露难色:“此事暂时不可。”
兖州的冬季寒气很重, 时不时起大风,放唐青出门,还未完全恢复的病情恐怕又要加重。
唐青喃喃:“大好的休沐日,不宜劳神费心,外出走走也不合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干脆陪我发呆吧。”
若还在南郡,天冷以后, 他定会宅于房中懒散昏睡哪都不挪地,连饭都是旁人喂到嘴边,做一条闲得不能再闲的咸鱼。
但今时不同往日,来了邺都,官居要职,行事便不能过于随心,凡事三思才后行,无法由着性子了。
放任头绪茫茫片刻,见兰香领着一名马仆牵马进府,便驻足在廊下打量。
唐青每隔几日就要去宫内上值,让韩擒差人接送或自己请辆马车太费精力,所幸去马市添置了一辆马车,专程雇了名马夫回来。
此事前日交给兰香,不料今日就办妥当了。
兰香领着马夫走到唐青跟前,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大人,也就是主子,旁的那位,是……”
唐青饶有兴致,等她继续开口。
约过稍刻,兰香道:“亦是主子,就当府上有两名主子就好。”
唐青笑着说道:“还以为你要介绍这是府上的夫人。”
兰香忖道:哪有像大统领这般英朗坚毅的夫人呐。
悄悄瞥去,倒不见大统领面目恼羞,反而眼底多了几分纵容的无奈之色。
左右无事,唐青不想把和韩擒独处的时间浪费在寝房里睡觉,最后就留在旁边,看对方改装马车。
往后几个月会愈加寒冷,韩擒对车舆加以改造,使得周围不透风,里面变得更为暖和,随后安置暗匣,可收纳物什,方便在里面带点吃食或药材。
至正午,两人一块在大厅用饭,饭后唐青服了一剂药汤,约莫二刻种,药效起来,便打不起精神。
韩擒抱他回房,唐青整个人团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让出旁边的位置。
他眼眸朦胧地问:“你陪我睡会儿。”
韩擒除下外袍,在床榻外侧躺下,手臂一横,揽上唐青的腰肢把他往怀里带。
韩擒低声道:“等你睡着,我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顿了顿,而后询问:“先生,今夜我想宿在房中,可否允许?”
此话甚为暧昧,也是唐青和韩擒交往以来,对方不可多得的一次主动。
他困倦地应允,脸埋在宽阔的臂弯内,感受阵阵安心的气息,很快沉进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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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过去,韩擒轻身起榻,注视怀中人美好安宁的睡颜,往那光洁的眉心印下几记啄吻后,方才整理衣物,迅速回了一趟府邸。
父亲和大哥的房间定时有下人打理,此次返回邺都,只稍作准备,便可让两人舒服地休息整顿。
韩擒刚进府内,韩父已坐在大厅等他。
正厅上的韩肃五官端正,虽年近五旬,又断了右边的一截胳膊,但周身刚正的气度无损,目光沉锐,俨然就像韩擒二十年后的模样。
韩擒朝韩父行了一礼:“爹。”
韩肃沉声质问:“阿擒,你又去找那人了?为父在信中如何与你交代的,劝你早日与他断了,为何直至今日,还与他纠缠不休?”
韩擒目光一凛,坚定道:“爹,孩儿与先生不能断,先生……”
想起那人,眼前浮出对方恬静的睡颜,不觉柔下语气。
“先生已是孩儿的人,所以不能辜负他。”
韩肃呵斥:“荒唐!”
“阿擒,你荒唐啊,何至于这般,一步错,步步错!”
韩擒问:“爱上先生,何错之有。”
韩肃道:“爹不管你与谁在一起,唯独他,绝对不行。且你与他在一后,变得为父都不认识了。”
“过去你勤于政务,纵使得闲,也绝不松懈,可自昨日爹回来,你未曾消停,说什么都要去寻那人,更是夜不归宿。听管事说,你每日还要到府上陪那人,阿擒,爹过去教导你的,都忘了?!”
韩擒低下双目:“孩儿没忘,亦不敢懈怠。”
“但这与跟先生在一起,并不相违。”
韩父并无怒色,相反,他认真打量做事惯来严谨妥善的小儿子,缓缓开口。
“阿擒,你还不明白吗?那人是皇上看中的人,沾上他,韩家如何自处?”
“现如今,你得皇上重用,为韩家过去遭受的冤屈平了反。可假以时日,如若发生难以掌控的事,又该怎么应对?君王之心,深不可测,韩家可谓一门忠诚,不沾朝上任何浊水,但下场何其惨烈,这是咱们过去亲身的遭遇,你可忍心?”
“那人是皇上想要的人,皇上要过的人,作为臣子,断然不可有妄想之心啊,此为大逆不道,天之不容,阿擒。”
韩擒:“……可皇上已经允许孩儿和他在一起。”
韩肃道:“是么,当着允了?你莫非忘了皇上特意将你支去乌里郡一事。”
韩擒目光晃动。
韩肃又道:“你与他皆为男子,尚无一纸婚书为契,在一起,不过是口头相许,哪能作数。自古以来,臣子如有妄想之心,没有谁落得个好下场,皇上今日不计较,难保明日、将来会怎么处置你们,包括韩家。”
死寂中,韩擒想起石崇汇报的消息。
唐青在城门被人先自己一步接走,而今日,那东溟进贡、价值连城的千年流光珠,就这么赐到了唐青手上。
父亲的话仍在耳旁,叫他恍惚,心境沉重。
“如果你孤身一人,爹管不着你,可而今你大哥痴傻无救,韩家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为了私情,你忍心使得韩家受牵累,再度至于危险之地?”
韩肃语重心长:“为人臣,便终身为臣,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僭越的身份和礼教,阿擒,你且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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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一觉长久,仿佛做了个遥远的梦。思绪回归,欲再细想,脑海空白茫茫,什么想不起来。
他睁开眼睫,寝屋内落了纱帘,光影昏暗。在这片晦暗中,一道身影仿佛沉默的雕像,守在床榻一侧,良久寂静。
“韩擒……”他哑声开口,“怎么也不出声?”
唐青被对方扶起,靠在熟悉的怀中,觉察紧挨自己的身躯僵硬,不由惊讶。
“发生何事?”
他抹到韩擒面庞,于此片沉默中,无端感到一丝难言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