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方,一道低沉略微磁性的声音牵回唐青游走的心绪,渐渐与车舆内那片混乱的场景重合。
他定神而望,说话的人却是冀襄王。
冀襄王背着他,身形伟岸挺括,与萧隽有几分相似,声色却不若萧隽淡漠,纯厚却不失尊贵威仪,是一名带些儒气的武将。
唐青从失态中逐渐回神,惊觉冀襄王竟在朝上点出官员歪风不正之气,话虽委婉,但明眼人都能听出矛头直指许廉正几人。
那许廉正恰是昨日拉着唐青去明宝台饮酒的人。
冀襄王的大致意思是,他从皇陵返回邺都,途径街头竟瞧见几名官员疯疯癫癫,状似喝了什么助兴的酒,竟在街边你拉我扯,叫嚷不止,如若让百姓知晓,岂不有损天家威严?
冀襄王所言,理应是他们几人从明宝台赶出来追唐青那会儿,避开和唐青的相遇过程,把重点放在许廉正几人身上。
话既出,许廉正便成为众矢之的,他磕磕绊绊地禀奏皇上,却没把下药的事和盘托出。若说出此等龌龊见不得光的手段,恐怕连许家也遭受牵连。
闹闹哄哄的朝会结束,唐青离殿时背上冒了冷汗。
他准备扶着旁边的石柱歇口气,手腕一稳,却被韩擒托起。
“当心。”
韩擒目色担忧:“你的脸色不太好。”
唐青道:“无妨,多谢统领好意。”
正巧李显义前来传话,他便单独被召去颐心殿。
颐心殿,萧隽见他来了,眉目的淡漠有些缓和,放下御案前的文卷,道:“唐卿过来,孤为你引荐一人。”
唐青与萧隽身侧那道玄色龙纹官袍的男人目光相接,微微一震。
此人便是救了他又在马车内替他……的人?
冀襄王年长萧隽八岁,有年长者的稳重成熟,与萧隽的漠然严苛不同,虽为武将,却多了份岁月沉淀出来的包容温厚。
五官也与萧隽几分相似,但萧隽怀有异族血缘,眉目更显冷漠深邃,而冀襄王则更具东方气质。
萧隽与萧亭这对叔侄,身量都极其高大,齐齐注视唐青时,叫他陡然生出无名的压力。
他垂眸:“参见陛下,见过王爷。”
萧隽与血缘至亲相处,话都比往时多了不少。
“皇叔,唐卿此前为边境整理了诸多条例,冀州边贸新则便是他前不久完善的,与皇叔所见略同。”
萧亭目光落在他身上,未施任何压力,笑道:“唐侍郎果真如传言一般,才高识远,颖悟绝伦,皇上得此贤才,犹如猛虎添翼,乃大邺之幸。”
唐青谦虚地把头低下去:“王爷盛赞。”
几番叙话,萧隽本还想多留唐青一会儿,可近日要处理的边关政务繁多,便遣退了人。
唐青离殿时,顶着帝王那道淡漠又灼人的目光,不由在心底轻叹。
他行至台阶,准备去尚书台,道上刚转个弯,却听身后有人唤他。
“唐侍郎,你的官饰。”
萧亭立在冰雪覆盖的枯枝旁边,身躯颀长,眉目高洁沉稳。
他摊开掌心,恰是唐青失落的官饰。
唐青走近,正欲接过,萧亭却合了掌。
“你不记得本王了?”
唐青闭眸,耳旁似再响起一道声音。
对方抱着他,不断摩挲着他热汗淋漓的面颊,说了句“本王叫萧亭”。
他睁开眼睛,尽力抛开那荒唐的回忆,微微红了双颊,冷静问:“王爷何意?”
萧亭把那枚小巧玉制的官饰放回他手心,温声道:“本王只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唐青仍垂眸,官饰上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手心源源渗入肌肤。
他紧了紧嗓子,道:“多谢王爷关怀。”
萧亭道:“要去尚书台?”
唐青:“回王爷,正是。”
萧亭也不顾及他那避讳不急的态度,道:“刚好本王也要去一趟,与尚书令商议冀州的事。”
唐青稍落在萧亭身后,目不斜视,不时提起斗篷,绕开最新积落的雪。
萧亭余光回望,见他裹在蓬松柔软的斗篷里,像只雪狐,偏偏没有那股灵巧劲。只因穿着太厚了,又生了副惊绝雅致的容貌,步行有点小心翼翼的笨拙,暗自打量着,不禁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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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尚书台前阶覆了一层雪白, 萧亭率先登阶,目光停落在唐青身上。
微微提起斗篷拾步上阶的青年专注盯着脚底的路,许是一路走来过于认真, 叫他耗费几番体力。
唐青适才白如脂玉的双颊爬上薄微的红云, 鼻尖亦被冻出一抹鲜艳的绯色, 犹如点缀在冰枝的一苞红梅瓣。
萧亭目光放得温和, 伸手扶了唐青一把, 将他顺利带上台阶。
唐青诧异抬眸, 继而不自在地移开和对方交接的视线。
“多谢王爷。”
他们二人都未提马车的事, 却又心知肚明,默契地隐瞒。
只是唐青到底没有萧亭来的平静如常,不禁放轻声音, 稍作迟疑,道:“王爷,昨日……”
萧亭看着他:“若叫唐侍郎不自在,当时便没有发生任何。”
如此, 唐青也松了口气。
他看萧亭端方高洁, 暗暗定下心绪:“谢王爷体谅, 也谢王爷的救命恩情。”
马车内的事,之后回想起来虽叫他窘迫难忘,但更惊出一身冷汗。
以他当时那副状态,如果不是对方把他带走,浑浑噩噩丧失自我的唐青还不知要躺在街头露出何种丑态。
若叫有心人带走,后果不敢设想。
萧亭道:“唐侍郎平安就好,莫要将本王当成洪水野兽避开。”
唐青久违地心虚, 又觉此话甚为耳熟,好像听过。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尚书台, 在一楼整理文卷的苏少游连忙迎到门前行礼,萧亭示意他们不必拘谨,而后独自前往二楼,与寇广陵商议公事去了。
苏少游默默目送,接着狐疑:“唐侍郎,你怎与王爷走得这般近了?”
看情况,竟似王爷送唐青上来?
他素日与唐青在尚书台办公,之前可从没见过王爷。
唐青随意找了个由头糊弄,道:“王爷秉性宽和,适才见我在途中险些滑倒,扶了一把。”
苏少游端详他的脸,忖道:生成这般,莫说扶一把,上刀山下火海都人心甘情愿罢。
倏地,又跑上三楼寻了李秀莽,暗示他要有点危机感。
李秀莽停下查阅卷宗的动作,喉间涌出些微苦涩,道:“我与大人已无可能。”
苏少游:“啊……”
李秀莽不欲多言,把目光集中在卷宗内容上,以此转移心力。
不久,唐青被召去二楼。
萧亭,寇广陵同唐青三人商议冀州边贸的细则条例,在实施想法和共同目标上,几人意见达成一致,具体的地方情况,唐青和寇广陵则向萧亭探知,结合实际,当场又做了部分细则调整。
一忙就过去几个时辰,唐青昨日中药受惊,加之半夜生病,经此高强度集中精力商讨边贸政策,大冬天的,竟累出浑身冷汗。
他眼前蓦然陷入一片黑沉沉的深渊,耳旁的声音愈加遥远,似落于坚硬温暖的地方,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再睁眼,唐青躺在尚书台的休息榻间,从医署过来的刘执正在为他诊脉。
身边,从左向右,依次围着萧亭,寇广陵,李秀莽,苏少游,几人竟将面前的光线都挡了去。
见他清醒,几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苏少游率先开口:“可算醒了,今儿身子不适,怎地还带病过来。”
寇广陵道:“这段日子累着你了,等会儿差人送你回府,事情方才已商议得差不多,余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萧亭对他笑笑:“唐侍郎理当注意身子。”
李秀莽侧目看了眼萧亭的身影,道:“下官送唐大人出宫。”
几人一言一语,倒忘了询问唐青的意愿。
他道:“回王爷,寇大人,下官哪都不去,待到了散值的时辰,自然离开。”
时下落着雪,一时片刻势头不会减小,出行不便,如此,面前几人便不再勉强,唐青抬眸,撞见萧亭的目光,捕捉到一丝怜惜,心口紧了紧,不由瞥开眸子。
寇广陵道:“唐侍郎需要静养,咱们先出去吧。”
待四周再度安静,唐青见刘执太医望着自己,笑道:“又麻烦您了。”
刘执太医:“侍郎哪里的话,只是老夫有一言需和侍郎坦白。”
唐青:“何事?”
刘执太医道:“侍郎身子先天虚弱,而今频繁积累小病,不该长期劳累,否则容易引发心疾。”
也就唐青仗着还年轻,一味地糟蹋身子骨,等年纪上去了,可就没有如今调理得快了。
唐青沉静,须臾后开口:“多谢太医指点,我会注意的。”
送走刘执,他靠在榻前,握着一卷落下的文书翻了几页,旋即放在案上,阖眼靠了片刻。
门帘传来动静,李秀莽送了碗暖汤,细心吹去浮起的热气,道:“喝些。”
唐青问:“寇大人还在与王爷议事?”
李秀莽看着他一口一口喝汤,眉如温润精致的远山之黛,纵使已被他拒绝心意,可能留在身边照顾这个人,便从心间溢出莫名的甜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