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向队伍里的人询问,得知他们正在应招榷市劳工的名额。
排队的人群里,除了平城当地的居民,还有辗转至此地的流民,及混了外族血统的边界一带的百姓。
只要有人通过考核与验查,做了登记,不日就可凭借官家发放的榷引在榷市劳工,获取月钱或者粮食。
此为新修订的边贸条例中列出的细则之一,市场开启后,必须增设务工数量,从平民里选取劳动人员。
目的就是通过增加劳务岗位,提高百姓的生活经济水平,稳定社会发展。
听罢,萧亭看着他,道:“旧条例并无这条细则,侍郎行思独特,多为百姓考虑周到。”
萧亭查过唐青,自其入朝起,做的都是触犯各阶级利益的事,也难怪皇上会安插韩擒和近身暗卫在他身边,若不这般护着,只怕会出意外。
叙谈之际,前头闹出动静,起了纷争。
萧亭带唐青上前旁观,只见一名年纪轻轻,五官有外族特征的少年与官兵争辩。
原来少年不但通过考核,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可官兵看他面带异族特征,当场不予通过。
少年高举鱼符抗议,说自己也是大邺的百姓,为何因为怀有异族血缘,就视为最下等,过了考察却不优先给予登记。
冀州最北境地,分布一些和外族女子通婚的百姓,他们的子女虽被认定为大邺子民,却因为血缘不正的缘故,被鄙视,遭厌弃。
被压制的少年力气奇大,两三名官兵险些拉不住他。
围观的民众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暗自叫好,有同样遭遇的,欲为其发声,最后却一致保持沉默。
少年喊道:“当今圣上也流着异族的血,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官兵呵斥:“大胆刁民,居然敢直呼皇上,不要命啦?!来人呐,把他绑起来——”
萧亭皱眉:“住手。”
围在二人身边的百姓下意识让出道,为首的官兵瞧见,目色诧异,纷纷迎上前行礼。
“见过王爷——”
话一出,周围的人连接跪下。
萧亭望着少年,道:“此人既已通过考核,为我大邺子民,就该照规矩办事,本王若没记错,条例上可未曾记载相关规定。”
官兵迟疑:“可此人方才冒犯了皇上……”
唐青微微摇头:“对方的话并无过错,何罪之有?”
官兵悄悄瞅了眼唐青:“还请这位大人见谅。”
唐青亮出官牌,表明身份。
在官兵们行礼之际,他开口命令:“把此人留下,既通过考核,就照条例办事。”
又道:“今后莫要再将大邺百姓划分三六九等对待,逢乱世时,多少英雄半路揭竿而起,他们随皇上南征北战,驱逐入境敌人,守卫疆土,功勋显赫。你们对此质疑,不就等同质疑这些英雄的出身? ”
在场的人沉默。
唐青笑着看向众人:“自古以来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人不能只看他的出身,而是要看对方的能力,看他做了何事,我瞧这名小兄弟颇具英勇风范,何必刁难他?”
百姓中有人高喊:“大人说得没错!”
“既是我大邺子民,凭什么为难人家?!”
那少年眼眶顿红,含着泪光,朝唐青不断叩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此纷争很快解决,唐青从百姓的高呼中离开。
萧亭看着他,喟叹道:“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
唐青浅浅扬起眉眼:“让王爷见笑了。”
萧亭道:“见笑倒没有。”
反而愈加被他吸引。
“唐青,这些日子等你转完,本王带你去探望义母可好?”
想起之前的“交易”,且萧亭第一次见面就帮过自己,唐青断然不会拒绝。
萧亭驻足,手指轻柔地替他理了一丝落下的碎发。
“义母定会很喜欢你。”
第70章
五月中旬, 唐青一直在忙。
自朝廷发出边关贸易公示,冀州几城设立的边贸地址准备相继开启。
他先后分别与这些地方的负责官员见了一面,相商议会, 而后又到实地率先查探一番, 几地兜兜绕绕地辗转, 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
这日启程返回平城, 唐青靠在车内抵不住疲倦睡了。
日近傍晚, 霞光万道。
落日照着平城的街集, 往来的行人笼罩在苍廖的夕阳里, 烟火尘埃中,多了几分如梦似幻的朦胧。
唐青听着熙熙攘攘的动静,脑子些许清醒, 眼睛却仍昏沉沉地阖着。
直到马车平稳停下,依稀传来韩擒与人交谈的声音,不久,车帘掀开, 他睡沉的身子蓦然一空, 让韩擒抱出马车。
只这动静, 他顷刻间睁开双眼,手腕微微推了推对方。
“韩擒,放我下来。”
韩擒这次没有放开:“先生继续靠着,你累了。”
不等唐青反应,韩擒带他回到院落,把他放回寝屋的睡榻里。
管事很快赶来院中,韩擒站在门边, 回头朝床榻方向瞧了眼,低声吩咐:“大人舟车劳顿, 膳食安排人送到房内就行。”
管事连连点头,准备去庖房安排。
刚走到门外,管事忽然开口:“王爷还在军营,晚些时候便回府上。”
韩擒面庞紧绷,半眯双目,管事二话不说很快走了。
萧亭光明正大地托管事给唐青留话,即使韩擒在意,眼看着二人似乎越走越亲近,心下苦闷,却无法更改什么。
庖房很快送来温补滋养的膳食,韩擒将碗筷备在小厅里,唐青稍作休整,净手之后,二人一同坐下。
五月中旬的平城逐渐热了起来,晚风都带着暖和。
离府半月,院中的植物枝群渐茂,更添几分盎然明绿。
唐青六七分饱后放下碗筷,用湿布稍微擦拭,对韩擒说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此行来到冀州,韩擒随他跟进边贸一事,还要着手处理皇上安排的任务。
在其他城邑停留的这些天,他偶尔从夜里醒来,时常能看见邻屋映出对方书写密报的身影。
韩擒道:“先生与我何须见外。”
他很庆幸能陪唐青一起度过这段日子,相伴相处的点点滴滴,俱成为叫他珍惜留恋的回忆。
韩擒沉沦在这份苦涩与甜蜜之中,虽然已经分开,再无挽回的可能,可他依然无法遏制地生出诡异又扭曲的快感。
能与唐青朝夕相处,叫他满足的同时,滋生出疼痛,不想脱离,而是甘之如饴的承受着。
沉默的用了会儿晚膳,窗外天色晦暗,仆人把回廊和院中的灯笼点亮,随后又往屋内送来几盏灯。
眼看时辰不早,唐青还待洗漱,韩擒不便再多逗留。他低声交代几句,适才离开院子。
就在韩擒走后,门前落下一名暗卫。
闻声,唐青重新打开房门,暗卫不是跟在他身边的,而是从邺都皇宫里过来的。
暗卫朝他行礼:“见过唐大人。”
说着,从袖中小心取出一封密信:“皇上特意吩咐属下,这封信要亲自交到大人手里。”
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此为宫内上个月进贡的滋补珍材,也是皇上命属下交给大人的。”
唐青一手拿信,一手接过锦盒。
他走回书案坐好,将信纸从信封中取出展开,借着火光静静看完。
回复皇命即是紧急要务,唐青没有片刻耽搁,当场准备笔墨纸砚,正待落笔,暗卫忽然开口。
“大人,皇上亲口交代,大人回信时,请务必多写些。”
唐青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暗卫垂着双眼,惯来冷硬的面孔闪过些许不自在:“皇上还吩咐,不光要写公事,大人的……私事也要尽量多写点。”
唐青:“私事?”
暗卫目光闪烁,支吾其词:“譬如……大人近日心情如何,胃口可好,有没有想吃的菜色……”
唐青:“……”
满腹无奈中,夹着几丝陌生异样的情绪,他笑着摇了摇头。
暗卫抱拳,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还请大人体谅,若少了信中内容,属下便得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唐青叹道:“我明白怎么写。”
暗卫拱手:“多谢大人。”
唐青在腹中措辞几番,适才落笔。
先事无巨细地呈报这半个多月来开启边贸的进展状况,随后再附上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依照对方的要求,添点“私事”。
萧隽若想清楚掌握他的具体行踪,只要吩咐暗卫紧密跟随,即可汇报,在对方面前,他完全毫无隐私可言。
但萧隽却要他在信上书写,足见把他之前的话听进心里,给他保留了几分隐私。
对此,唐青带着微妙的复杂心情,闲话叙了一张信纸,将写好的几张密信纳入信封,双手递给暗卫。
暗卫受宠若惊:“谢过大人。”
觉得不够,兀自又抱了个拳,素日矫健利落的人,在唐青面前略显笨拙。
唐青浅浅抿唇,道:“从邺都到平城,此途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