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看着他:“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笑问:“会舍不得离开吗。”
韩擒不假思索:“会。”
但他须得离开,父兄留在邺都,皇上需要他治理幽州。且在西北那片疆域上,每一处都流传着关于唐青神降的事迹。
为此,无论出于忠心还是私心,他都甘愿守护那片土地。
瞥见十五里的石碑,韩擒先开口:“就到这里吧。”
唐青停步,还欲说话,身子一暖,却被韩擒拥入怀里,紧接着微微冻红的鼻尖印下一道濡湿温热。
韩擒拥着他,吻着他,这份亲昵已不再适合他们,但面临分别,唐青闭起眼睛,没有推开。
不久,韩擒松手:“先生,我走了。”
他一双星目中含了泪意:“多谢先生没有推开。”
唐青背过身,唇边始终扬着笑。
直到再也看不见军队和韩擒的踪影,他垂首,神情有些黯然,眸里微微湿润。
远处的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萧隽透过车帘,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青年,目光闪过几分妒意,几分痛楚,几分失落。
百转思绪最终归于平静。
他低沉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孤让他最后一次为别人落泪。”
第118章
从邺都关口出城的路只有一条, 过往停放的马车寥寥无几。
唐青沿着官道徐慢返行,很快知道有人跟着自己。
理应是萧隽派来的,又或者就是萧隽本人。
他没有靠近, 径直走自己的路。
接送他的车夫未得他示意, 也没有轻易出声, 而是安静地跟随着。
另一边, 车内的李显义轻声问:“城外天寒, 可要稍侍郎一程?”
萧隽:“他知道孤在跟着, 这时候无须接近, 让他独自静静。”
李显义称喏。
话罢,随陛下一同望着在林间独自前行的那抹背影,瞧着瞧着, 蓦然发现,威严淡漠的帝王多了以前不曾有的柔软和耐性。
*
天色很快阴沉,将要落雪。
唐青赶在下雪前上了马车,回府邸不久, 他揉揉泛红的鼻尖, 在城外逗留接近一个时辰, 毫无疑问地感染了风寒。
眼看兰香愁眉苦脸地又要念叨,他披着满背乌发严严实实裹在锦被里,好笑不已地开了口。
“喝剂药汤捂会儿便无甚大碍。”
话虽如此,当兰香火速把药盛给他时,唐青仰天而望,幽幽叹息,就差没捏着鼻子喝了。
这几年在古代喝了不少中药, 始终不习惯药汤苦涩的味道,不如药丸来得方便。
轮到兰香好笑, 她双手叉腰,挺直腰背的说教道:“先生这般怕喝药,今后勿要在外头吹那么久风呐。”
唐青连连称是,丝毫不觉自己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人,被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斥责有多丢脸。
他活了这些年,也就对身边的兰香偶尔有些贫嘴的闲情。
二人打趣几句,唐青药效起来,很快把自己蒙在温暖柔软的被褥里睡了一觉。
觉至午后,他在书房理了一些堆积的公文,待用完晚膳和药汤,很早就睡去了。
翌日门前落满积雪。
兰香和副管事带着两名仆人清扫,见他出来了,几双眼睛亮晶晶望着,无一不扬起笑脸问候。
“先生早。”
“大人早。”
唐青浅浅一笑,逐个回应他们。
他一席绛紫色儒雅秀致的官袍掩在斗篷里,行走时腰间的玉质官饰和环佩轻轻相碰,泠音叮铃,端地飘逸出尘,踩着干净的阶梯坐上马车。
府邸的几人一致目送马车平稳驶远,直到看不见半分踪影,这才意犹未尽的收起视线。
府邸人的热情,唐青尚可淡然相对,殿中宣布下朝时,金銮宝座上投来的那道目光,却叫他讪讪回避。
唐青夹在一众官员中准备默默离开,拐个道,又被等候多时的李显义截住了。
李显义笑道:“侍郎,陛下有请。”
唐青双手拢在斗篷里揣着,遥遥望了会儿灰蒙蒙的天。
李显义耐心地陪着他装傻充愣,半晌,只好去了颐心殿。
殿里暖气很足,沉香微醺,刚入大门,便觉心里有股沉静安宁之感。
他解下斗篷,宫人将其小心铺展开悬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
唐青踩着厚底的毡毯,还没走几步,便知有人看着自己。
隔着一扇九龙逐日的屏风,萧隽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唐青拱手:“见过陛下。”
萧隽示意他品尝案几上的温茶,唐青饮了一盏,良心评价:"好茶。"
萧隽道:“今年进贡的云顶雪景,过会儿让宫人给唐卿送些到府上。”
能呈至御前的贡茶,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唐青垂眸:“多谢陛下赏赐。”
萧隽指腹在案前轻轻敲了一记:“今年治理冻灾的策略有劳卿整理,天冷,多加休息,注意保暖添衣。”
唐青又准备说些恭维的话,萧隽话锋一转,与他就治理冻灾政策聊了一会儿,随后差人送象棋过来。
暖阁里静谧,偶尔响起棋盘落子的声音。
连着几日,唐青只要进宫上值,总会被请到颐心殿和萧隽下象棋,过程也不闲聊什么,等他琢磨出来,棋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慢。
萧隽的意思他明白了,这是在借棋意表露运棋人的心思。
唐青抛开公事不想了解对方,萧隽便借棋传心,甚至慢慢剖开他的弱点,叫唐青有了进攻的机会。
静默许久,萧隽问:“为何不继续攻势?”
唐青摇头。
恰逢李显义送折子进来,到了萧隽批奏的时辰。
奏折经过归类,一部分被略过,唐青知道那是什么。
尚书台也会处理呈递到御前的折子,一部分他们决断,一部分送到御前。
萧隽在位第七年,后宫始终悬空,前几年官员们还稍势收敛,不敢多言,这两年关于充纳后宫的谏言又陆续多了起来。
不管奏折几多,萧隽都未曾批过。
他望着眼前的棋盘,贵为天子,只要有意,多的是愿意学会象棋规则陪他下棋的人,但这些年对方始终独自对弈,又或……
唐青暗叹,怀着复杂的心绪起身向萧隽告退。
走到门后时,他系着斗篷的动作停下,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与对方投来的目光刚好交汇。
唐青偏回侧脸,萧隽道:“过几日孤去城郊骑马,卿可要一起。”
唐青婉拒:“恕臣有些私事处理。”
萧隽:“也好。”
*
唐青如往日下完棋后离开皇宫,刚入大门,瞧见兰香和副管事正在院中处理去年夏至囤积的粮米。
兰香道:“这些米遭受湿潮,若不及时吃完,过不了多久就要发霉了。”
府内不缺粮米,素日都会屯放整屋。此时收拾出来受过潮的米,约莫可装三车左右。
他们一时片刻吃不完这么多,唐青略忖,吩咐兰香给另外两名仆人发放一些,余下的,便装上车运去城外,免费分发给县村里的百姓。
今年冻灾频繁,无论寒暑,除了几座繁华城邑庇护的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并不顺意。
赶上受灾严重的地方,百姓会往大城方向迁移,大城获取物资的方式更多,运气好的话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等最冷的时节过去,待春日回了暖,才返回住地耕织。
兰香连忙应是,和副管事一起整理,不消三日,收拾出整整五车的米。
五车大米运往县乡当日,唐青也跟着去了。
他去的地方叫牟高乡,离邺都有将近一个时辰半的车程。
乡里的百姓听闻有米粮发放,老的拖着小的出来排队领取,乍一见到唐青,纷纷跪拜,喊着见到了仙人。
唐青宽慰几句,许是模样好说话又温和,乱成一团的乡民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副管事带着人管理秩序,让百姓乡民排好队伍,只不到半时辰,几车粮米全部分发完毕。
唐青坐车返城时,一伙不知哪里来的人把他们的马车围住,声称想要他救济一些粮食和钱财。
口头上说是求助,其实更像打劫。
唐青坐在车内,隔帘观察,这伙人面目凶恶,体格也健壮,明摆着就是寻机挑事的。
他还没开口,那伙人便冲了上来。
随行潜在附近的暗卫出现,不用多时将其捆绑起来全部制伏。
一伙壮汉望着唐青求饶,嘴上问他是哪家公子。
唐青不语,未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