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抬了抬眼皮,嗓音清正道:“臣如今很好。”
以他目前的处境,想再晋升难度颇高,再往上,便为尚书令一职。
若调去外廷,官秩晋升的机会就多了不少。
但外廷掣肘颇多,党派相争犹如巨网樊笼,留在内廷,他只听命君王一人,牵束少了很多。
且唐青对目前的处境并无不满,居于三公之下,与九卿相比,又多了优势,加之尚书台的同僚各个真心待他,唐青笑道:“臣留在尚书台。”
又道:“多谢陛下为臣考虑。”
萧隽道:“卿一派云淡风轻,孤倒想替你争一争。”
唐青不解。
萧隽:“大邺君后的位置,你想不想坐?”
唐青眉心一跳:“陛下慎言。”
萧隽吃了他一子,手中如御千军,目光却浮出些许柔色。
他的神色很是自然: “孤心悦你,想与你同享九州山河,治理天下万民,此话皆出自肺腑真心,君王一言,何谈儿戏?”
唐青不说话了,象棋执在指尖,垂眸思考,良久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萧隽道:“此诺无悔。”
唐青:“臣出身微末,只是个平凡人。若未来有了伴侣,与对方,也只有彼此,陛下身份尊贵,与臣——”
萧隽道:“过去你曾说,为情为心,此生只取一人。”
唐青:“……”
那时他只拿类似的话当成拒绝的借口,没想对方此刻提起。
萧隽道:“这几年后宫空置,今后也会如此,孤没有违背你想要的。”
唐青从那双淡目中读出了意思。
萧隽等着他入主后宫,做他大邺的君后。
一个心神不注意,棋盘上他的帅棋又被吃了。
第120章
仲春之月, 乍暖还寒,逢此时节,唐青的身子总是病一阵好一阵, 咳症断断续续的, 竟是缠绵了将近一个月。
他今日无须去尚书台, 在府内用完早膳服了汤剂, 等外头的风稍微停止, 天色半晦半明, 是个阴天。
他整理好衣物, 准备乘车去宫内。
兰香在长阶底下仔细嘱咐,唐青坐在车内,把她递来的东西都接了好好放着。
有蓝白色相见的药囊, 里面装着缓解咳嗽胸闷的甘草药片。硬币大小的瓷罐,装着润肤护手的膏脂。还有滋养脸部预防过敏脸脂,用天青色裂纹的瓷罐装着,这是萧隽之前差御医给他调配制作的。
他一脸无奈与温柔, 将兰香备好的大小瓷罐药囊统统带在身边。
入了皇宫, 唐青径直前往藏书阁, 跟进纂修旧籍的进度。
书阁门外,两名与他一起负责修攥的同僚搬了许多文卷到一楼,他们准备等天色出晴时,将这些夹着腐味的书带到日头底下摊开了晒晒,去味驱虫。
二名同僚见到他,纷纷笑着开口:“侍郎来了。”
唐青回应了二人的招呼,道:“可有何事我能帮忙?”
说着, 将袖摆往上捋去。
他今日不上朝,只着了春衣常服, 外罩嫩青水墨风晕染的宽袍,露出一截细长纤美的手腕。
腕子如雨露里倾出芽的笋,雪白柔嫩,接过同僚怀里捧来的文卷时,指尖无意相触,对方猛地怔在原地。
唐青抱着书走向一楼,空气里散出一股温暖浅淡的药香。
药香仿佛沾染在驻足发呆的同僚脸上,只见他霎时了一张脸,盯着被唐青碰到的手指,七魂飞了六魄般,心跳急速地返回二楼搬运余下的书籍。
临近正午,晴日破云,日色落在红墙碧瓦的宫墙上,琉璃瓦折出盈盈流动的青绿色,投射出温暖古韵的光芒。
唐青与同僚把书籍都搬到空地晾晒,忙活一阵,血气涌向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
近些日子他病气缠身,此刻有些苍白的面颊浮出两抹殷开的红,唇瓣的血色也显出许多。
同僚见他如此,说道:“这会儿晒着,不若侍郎先回阁楼坐下,此地留下官看守就好。”
唐青接受了同僚的建议,往返藏书阁时,在一道回廊的角落有人背对着外墙蹲坐,手里似在摆弄。
他悄然走近,听到此人嘀嘀咕咕的算着什么,
另一名搬运旧籍的同僚瞧见,说道:“李问,让你筹计晾晒的文卷,你又躲起来偷懒!”
那蹲坐的李问说道:“大人这就冤枉小人了,小人不正是在筹算么?”
同僚:“晒在太阳底下的书卷几多,你这么点筹棍能算清楚?”
李问指指脑子,斩钉截铁道:“能!”
从二人对话和眼前的形势看,唐青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李问负责统计。
在大邺,乃至当今朝代,计数多以来筹棍来算,计算数量越大,需要摆弄的棍子也就越多,若以平日筹算的方式来计数晾晒的书籍,此时地面该摆满一大摞棍子。
唐青笑了下,心知这个时代计数总归不如现代方便快捷。
他让李问起身,随他一起到晾晒文卷旧籍的地方。
李问:“大人有何吩咐?”
说着,并不敢与唐青对上眼神,容易脸红。
两名同僚也跟了过来:“侍郎可要我们帮忙?”
唐青来到晾晒的场地,让李问与他一起统计当前的书籍数目。
李问道:“大人,您别小瞧下官手里的筹棍少,下官以口诀配合,筹算的速度只比寻常人快。”
唐青没说话,拿了一只炭棍:“开始吧。”
李问和两名修攥学士纷纷睁大眼睛:“大人,您只要一根筹棍?”
唐青微微抬脸,眸光里带着平和稳定的力量:“足矣。”
李问踟蹰,唐青视线扫过四周,在地上写了些数字。
修攥学士盯着陌生的字符,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疑惑。
李问开始摆起筹棍,在心内以口诀运算了一会儿,耳旁落下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
唐青笑着说了个数字,李问诧异,待他将旧籍算完,已过去半刻钟,得到的数目与唐青的分毫不差。
李问诧异:“大人,您莫非只以这些奇怪的字符筹算出结果?”
唐青颔首:“自然。”
又道:“这些阿拉伯数字,搭配运算符号,很快就能算出结果。”
数字计算,远比筹算来的方便,一目了然。
也正是此刻,唐青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些新奇的想法。
春日枝头点缀着薄红嫩青,晴光灿烂,远不及落在青年眉眼的春色,远看犹如一卷灵动温柔的画。
两名修攥学士和李问忽然跪下,齐齐叩拜:“参见皇上。”
唐青转过头,萧隽不知几时出现,站在墙门看着他。
唐青迎上前,正欲拱手行礼,被萧隽拦了下来。
四周的人俱被屏退,萧隽看着他指尖残留的炭黑痕迹,待宫人送了丝帕,替唐青擦拭。
唐青蜷起指尖:“陛下,臣自己来就好。”
萧隽也不勉强,帕子交给他,走到书写数字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唐青一边擦手一边回答:“数字,阿拉伯数字。”
说着,他把数字计算的概念和运用与萧隽详细解释,又道:“陛下,臣想将数字在大邺推广开来。”
数字的运用和计算渗透许多方面,如今的筹算过于冗杂,若能普及,不失为一件好事。
萧隽定睛看着他:“这也是唐卿那个时代的?”
唐青:“回陛下,正是。”
萧隽目色平淡:“卿的想法很好,可想在大邺推及,并非易事。”
唐青沉默:“……臣明白。”
历代以来,书籍一直为贵族和世家垄断,知识传播范围甚微,就连寒门子弟,能出头的也寥寥无几,绝大部分平民阶层的人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源。
若想推及文化,就必须打破历朝历代的官秩选拔制度,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机会。
此举无异于再次打破阶层利益,重新划分资源。
萧隽与他并肩而行,虽未言语,但唐青明白若自己想做,对方仍是他的靠山。
改革选拔制度,有利于分散朝堂各党势力,让新鲜的血液融入,培养属于萧隽的势力。
萧隽停步,伸手替他拂去落在发间的花枝。
唐青瞥过脸,下意识往后。
春日滋生了许多青苔,他脚底一滑,踩在冒着绒绒青苔的石子上,好巧不巧地往萧隽胸怀摔去。
萧隽看着他,眉眼浮起笑意。头更是凑近了,停在他发上嗅了嗅。
“好香。”
唐青:“……”
萧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摔疼了?”
唐青绕开石子,专挑不长青苔的路走。
走了没几步,回头,刚好撞见萧隽嗅着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