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寅平静地望着她,也笑,嘴角略微扬起来,语气温温柔柔,有点慈悲的意思:“我还有事没做完,暂时不会结婚。阿莲,我向你保证,我不是什么好人,可绝不会害你,当然,你可以尽力往最无耻想我,有这样自我保护的想法非常好。但无论如何,不要看轻自己。”
“你不要对我保证,只要答应我,假如,假如有那一天,要告诉我。”
她太坚持,沈宝寅无奈答应:“好,都听你的。好好的,真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多烦恼担心。”
沈宝寅的语气太温柔,说要保全她,好像她是他手心里宝物。米荷心内又忍不住升腾起一丝微弱期望,沈宝寅总是警告,总是希望她保持分寸,但万一呢,万一沈宝寅回来的理由里,有一个她呢?
幽幽的,她突然问:“阿寅,其实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不喜欢香港,我知道,这里对你不好。”
沈宝寅挪开目光,月光透过拱形彩色玻璃窗,水一样罩在他单薄的上半身,把身躯摇晃得迷离而神秘。
他动也不动,只剩略微沙哑单薄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阿莲,我当初是为什么离开,现在就是为什么回来。”
沈宝寅的神情好平静,米荷的眼睛却湿润了,睫毛快速颤抖了两下。她一直很少置喙沈宝寅的决定,因为知道沈宝寅非常固执,也知道她的看法对沈宝寅不重要。
这是第一次,她忍不住想要插嘴,因为沈宝寅要走的路好难,她心里太担忧再也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阿寅,你家里的恩怨早过去好多年,其实你可不可以装作不知道呢?像你这样出身的家庭,好多子女都会有你这样的经历,没有谁会把疮疤挑破来和当家人作对,太不识相。”
沈宝寅有点惊讶,因为米荷很胆小的,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这桩事。
见他沉默,而不是严厉阻止,米荷受到鼓励,继续道:“我以前听说,南君丝织的朱麟当年被小妈养在杂物房好几年,亲妈回国发现这件事,把他小妈和亲爸告到法庭,报纸连续报道一个月,整个香港都看笑话。可是你看等他长大,现在已经做朱家的主,上次我在尖沙咀品酒会遇见他,他和他爸爸还有小妈笑盈盈讲话,三个人看上去不知道多么和平,不知道的人谁看得出来朱家曾经闹得那么难看。你看,其实他同你一样,从小受很大委屈,心里好多怨愤不平,但大家都在粉饰太平,因为家业太大,既然有共同利益,这张脸就一定不能撕破。”
“我和他,不一样。”
姓朱的太懦弱,都有能力当家作主,居然没勇气把欺负过自己的人扫地出门,如果他有那么一天,所有姓丰的多一秒都不要想出现在他眼前。
“我知道,我没有认为你一定要学他那样热情。只是,他是朱家话事人都在忍耐,何况你还在问你老爸要钱过日子。你跟我说过,这次回来,你小妈每次看到你脸色都小心翼翼,你觉得很好笑,因为发现她其实是个很好看透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觉得她很可怕。”
沈宝寅不解望向她,不明白她在做什么长篇大论。
“所以你看,你已经长大,长得好高,已经没有人可以轻易欺负你。既然她已经无法伤害你,那么维持住表面和平,对你,对你们家每个人都有好处不是吗?沈家现在发展得多么好,你爸爸又疼你,还为你单独设置基金,你从没学过做生意,你爸爸这么做,不就是为了不管沈家以后谁做主,你都可以过好日子吗?我不知你打算做什么,我只知你一定会好辛苦,说不定还会有危险,不如听你爸爸的话找个清闲差事,到了年底领领分红,彻底远离你家的纷争,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好呢?”
沈宝寅盯着她看了会儿,微笑道:“我不。”
他不接受这样毫无波澜一潭死水被精致圈养被打压到麻木的幸福生活,如果他喜欢,澳洲多么好,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忍了一口气,整整十年,这口气必须找到出口。
“可是阿寅,世上一定没有任何事值得你牺牲自己的自由和理想去实现。”
沈宝寅平静道:“妈妈值得。”
米荷的眼睛轻微地睁大,她愣了一下,接着,美丽五官露出无奈表情:“你妈咪生了个有种的好儿子。”
沈宝寅不太习惯这样赞叹又同情的眼神,不自然地转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忍辱负重,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更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他说:“睡吧。”
米荷盯着沈宝寅年轻柔和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翻了个身,只留一个单薄平坦的后背。
“走时轻点关门。”
她怕被吵醒,然后在听到沈宝寅离开脚步忍不住跳下去抱住他后背不许他走向那条荆棘之路,她没有这样资格,她不要再让自己变成沈宝寅讨厌的不知分寸的人。
今晚她穿了件蕾丝睡衣,两条肩胛骨白皙莹润,看到这样一副纯白美丽身躯,哪个正常男人会不动心?
沈宝寅答应一声,目光毫不停留从米荷的脊背转走,慢慢抬头,继续盯住天花板。
窗外依然在滴水,时弱时强,十年前一场雨,携风带冷,似乎也在耳侧下起来。
沈宝寅仿佛听见他小姨黎兰君的声音。
“不要讨好你的小妈,你的性格做不来这样事,就算装得出来,她那样的人总是多疑,你能装一时不能装一世。小姨情愿你嚣张跋扈,叫她觉得你恃宠而骄,不足为惧。”
“小姨不是要叫你吃苦,可你若是想帮你妈咪出气,你就要忍。”
他问:“忍到什么时候?”
“到你成年,有力气,有智慧,到你的身体和大脑强壮到可以和狐狸精对抗……阿寅,这就是你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你要哄着你那个有耳软骨病的老爹让你进公司做事,你要去夺回你妈咪留给你的一切。”
他小姨的意思,他当然懂,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能气死一个母亲,当然也就能处理掉一个儿子。
十六岁时,因为急功近利,他已失败过一次,代价是被送到异国他乡,也令小妈的儿子有机可乘率先渗透进公司。
而今天,他已经真正长大,二十岁以前,他没能力,能顺利长大已经很不错,二十岁以后,他的双手已有了力量,头脑也不再羸弱,要是不为他母亲讨回公道,他枉做人儿子呀,几十年后到了地下都没有脸同妈咪相认。
第0006章 原地转又转堕进风眼乐园(3)
沈振东下的是最后通牒,沈宝寅不敢耽误,沈家的晚餐时间是晚上七点,四点钟他就打电话叫了台车,没有回家,先例行到油麻地转了一圈。
下车进唐记,窗边沈宝寅从前常坐的位置没人,他熟练落座,头也不抬叫了份A套餐。
下午时分人少,老板夫妇头挨头坐在使用多年已经褪色的黄色柜台后算账,沈宝寅就坐在有太阳的窗边慢慢吃粉,日光照在脸上热热的,令他秀挺鼻尖浮出一层细密透明汗珠。
透明猪油包裹在纤细粉条上,沈宝寅吃一口粉,吸一口冻柠茶,冰块放得很满,又被阳光罩着,很快,陶瓷圆碗里的粉还剩三分之一,冻柠茶的味道已经淡得几乎尝不出柠檬味道。
没有冻柠茶去腻,沈宝寅绝对是无法吃完一整碗猪油粉,很快就住了筷子,从钱夹中抽出一张现金压在碗下,起身皱着眉毛推门离开。
老板夫妇都抬头看他,但没有送客,等沈宝寅身影远去,上了停在路边的黑色汽车,老板娘才睁开眯起的眼睛。
“你记不记得他?”
老板也收回目光,头也不抬继续数钱:“好多年没来了嘛,那个漂漂亮亮学生哥。只点A套餐,其他的尝都不尝,口味好专一。”
大约是七八年前,这个当时看上去还只有十二三岁的漂亮青年开始引起他们夫妇关注,生得好看,一身学校制服看上去就好贵,总是会来用餐,不多不少,每月一次。
老板有时觉得他一定钟爱自己家餐品,有时候觉得他其实看不上。他有心留住这位老顾客,有次送了几颗鱼蛋,每锅都是从凌晨煮到早晨,好入味,得意招牌。
谁知道沈宝寅碰都不碰,嫌弃地抽一张餐巾纸铺到桌面,把鱼蛋全部夹出来丢到纸上。
后来消失好几年,他们夫妻曾经私下惋惜,一定是学生哥长大,口味变得挑剔,不再看得上五十蚊一份便餐。
谁知道还有再见面机会,夫妻两个都很高兴,足足多下一两粉,老板最得意,嘿,他就知道不是自己家口味不好,说不定是学生哥去外地求学,你看,回来了还是忘不了他家口味!
沈宝寅上车,吩咐司机开去浅水湾的别墅。
沈振东送过他很多辆车,但他去澳洲前因街头携著名艳星飙车闹上头版头条,太多人知晓,沈振东想遮掩也遮掩不住,于是他被吊销驾照,回港后又一直没空去重考,出行只好车接车送。
这里是沈振东和丰姗婚后搬的新居,太平山顶已经多年无人住,每次提起,他们都叫那里老宅。
别墅有四千呎,高三层楼,带一个游泳池和后院,沈宝寅绕过游泳池进入家中大门,左右环顾一圈,只看见工人在忙碌打扫,主人都还未归家。
也是,沈家个个都是精英,大忙人,工作的点当然看不到人了。
沈宝寅觉得没意思,无所事事在偌大的屋里转来转去,丰姗审美华丽,整个家里的地板通通铺了波斯地毯,踩在上面轻飘飘,好像踩在云上,不住在山顶豪宅,也要居高临下。
天花板上灯光璀璨,全是大颗施华洛世奇钻石,一颗施华洛世奇不值钱,几十串大小切面相同的就价值不菲,总有富贵闲人为昂贵工艺埋单啦。
沈宝寅扯了扯衣领透气,他最厌恶被奢侈品包围的感觉,暴发户才喜欢这样装点自己。
沈振东携丰姗回家时,沈宝寅正坐在厨房门口的小矮凳和择菜的菲佣吹嘘自己的床上事迹。
“在外面有没有受委屈?当然没有啦,我不知过得多潇洒,一月三十天,每天都从不同女人床上醒来,本少爷长得英俊漂亮,港姐都给我塞名片!”
沈振东远远就看见沈宝寅眉飞色舞,儿子在外野了那么久终于肯回家,本来心里极高兴,听到这么不着调的聊天内容,忍不住皱眉大喝一声:“沈宝寅!”
丰姗挽着沈振东手臂,也露出鄙夷神色。
正编到兴头上却突然被打断,沈宝寅讪讪地,闭嘴站起来:“爸爸,回来啦?”
“你在外面多混账我懒得管你,在家里不准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今天你大哥生日,是叫你回来为他庆生,不是要你让家里乌烟瘴气。”丰霆生日?
沈宝寅亦步亦趋跟着沈振东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心内一惊,没有人告诉他这是庆生宴。
虽然不记得,但不能让别人知道,一瞬间的惊讶后,他的面色恢复平静。
他想装若无其事,但丰姗时刻注意他,一眼看出他毫无准备,这时看沈振东一眼,说:“忘记也没关系,又不是大生。”
沈振东道:“你别总是惯着他!家里总共就四个人,又不是要他背法律大部头,就这么几个大日子也记不住,太不像话!”
沈宝寅的羞耻心最多只在三句责骂内有效,虱子多了也就不痒。
见这夫妻俩一唱一和地教育他,一身软骨头往靠枕上一歪,乌黑双眼懒懒一抬,语气带着天真的残忍,轻声道:“我家哪来四口人?你的生日是中秋前一天,我妈的生日九月初九观音诞,我是耶诞日,我谁的生日都没忘记,爸爸,有四口人的,是你的家。”
沈振东先是一愣,接着嘴唇一白,当即站起来,好似被人抡圆手臂扇了一耳光,指着沈宝寅道:“你!”
丰姗脸色也一变,站起来把沈振东的手按下来,道:“别动气别动气,你的身体你不知道?”
又转头责怪地看沈宝寅一眼:“你是不是非要气死你爸爸才甘心呢,阿寅,医生当年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一句话又把所有过错推到沈宝寅头上。
沈宝寅并不是没有反唇相讥的本事,可看到沈振东发白的脸,他张了张嘴,安静几秒钟,到底没再引发更多争吵,垂头认错:“爸爸,我没有别的意思,大不了今天以后大哥的生日我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不要生气。”
沈振东深呼吸一口气,看到沈宝寅蔫头耷脑的模样,哪还有气,徐徐道:“爸爸不是怪你,也不是要强迫你做什么,爸爸只是想跟你聊聊天,希望你们兄弟两个和睦。这个话题不好,我们再也不说了。”
沈宝寅乖乖点点头。
三人各自落座,尽管并没落到下风,丰姗也心惊肉跳了一瞬间。
黎梅君的名字在她这里从来都是禁忌。
外面的人都传她是情妇上位,是的,她不否认,但在她和黎梅君之间,她绝不承认自己是那个后来者。
她不是单靠一张脸就迷惑沈振东。
没有人知道,中学时他们就是班上有名的金童玉女,那年多少岁?十五岁吗?他们是牵个手就脸红的初恋情人。
中四时她辍学不读,与沈振东分手。
沈振东找过她几次,她都没有答应见面,后来又过去几年,再听到沈振东消息,听闻他念完大学随家人赴沪谋生,而她留在香港,前途各异,从此男婚女嫁,再无联系。
如果各自安好,她不会恨,不会做毁人婚姻的丑事。
可后来他功成名就,贤妻爱子在旁,又坐拥无边富产,而她虽然做了明星,却只风光一两年,她确实嫁入了豪门,可命运永远都是那样无常,好日子没过多久,婆家迅速败落,丈夫不堪刺激意外去世,他死的那年,儿子还不到五岁。
独自抚养幼子到十二岁,那年,她才三十八岁,眼窝已经凹陷像老太。
常常,路过报纸摊时她能看见沈振东的照片。当年山盟海誓的恋人,如今云泥之别,如何叫她甘心。
在这关头,偏又叫她与沈振东重逢。
交谈下来,发现他虽然身居高位,但多年一直活在强势妻子的阴影下,如今妻子生病,公司事宜千头万绪,他愁眉不展,一杯接一杯酒往肚子里灌。
当时看着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初恋情人,她心里不是没有挣扎过,但谁能说这不是她改命的机会呢?
她从来要强,如果就这样碌碌无为至死,她情愿此刻死了。
沈振东当时并没有真的喝醉,她知道。
可她愿意纵容他的自欺欺人,在他清醒以后愧悔地道歉,说自己是喝醉了才做错事,并提出要补偿她时,她什么也没要,几乎宽容地默默离开。
她当然不能要任何东西,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依然是沈振东记忆里永远美好的初恋,沈振东一定会再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