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霆一直住在学校提供的学生公寓,回到这个家的时间不多,和沈宝寅见面的次数就更少,甚至比以前不住在一起的时候碰见的次数还少。
每次见面,沈宝寅都是恹恹的样子,也不太正眼看他。
可黎兰君来了以后,沈宝寅明显活泼很多,至少他回家这次,显而易见的可以发现,沈宝寅对这个小姨非常依赖。
沈宝寅这两年抽条长开了不少,从可爱发展到了俊秀美丽,丰霆每次回来都觉得他有所变化,可看到他一笑,黑眼珠发亮,嘴唇弯弯红红的,神态灵巧而生动,又觉得和小时候哪有什么差别呢。
按照丰霆原先的性格,他一定马上告诉沈宝寅,你小姨正用你的名义向家里无底线地问钱,请你劝住她,叫她换一个人去问,不要去为难一个孕妇。
他年少时远远没有成年后那么圆融,甚至带着点直白的棱角,完全做得出这种不给人留脸面的事。
况且对于沈宝寅,他一直没有太多的爱心,只有不可推卸的,令他倍感无奈的责任——比如那两年内,丰姗每次的嘱托。
如果有爱心,沈宝寅从平衡木摔下来的时候他就不会袖手旁观。
可自从丰姗和沈振东的婚礼那天,他遥遥一转头,望见一张躲在门后苍白无助的脸,内心第一次产生陌生的愧疚起,他就再也无法做到当初那么冷漠。
虽然他也是受了蒙蔽的那个,和沈宝寅发觉遭到欺骗时的心情别无二致,说起来是个受害者。
可无论如何,他到底帮助丰姗和沈振东欺骗了沈宝寅,用无数次的植物乐园之旅,同廉价的冰激凌和A套餐。
即使他不知晓内情,但沈宝寅确实因为他受到了伤害,并且记恨上了他。
他怎么知道沈宝寅恨他呢。
沈宝寅以前实在太粘他,上厕所都要撒娇让他帮忙脱裤子,丰姗嫁进来以后,沈宝寅变成见到他就躲,实在躲不开也会避免同他对视,冷傲麻木地坐在一边,好像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他其实不在乎沈宝寅是不是喜欢他,可这前后变化太大,他没办法不感到落差。
因为这份愧疚,沈宝寅在他心里,从一个普通的漂亮男孩,变成了一个特别的漂亮男孩。他开始不可抑制地在意起这个骄纵的,神气的,棉花一样柔软的弟弟,所以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地把成年人复杂丑陋的一面展开给沈宝寅看了。
那样沈宝寅该多伤心,谁都在利用他,十二岁的人生,受得住吗。
顿了顿,他说:“哦,我看很多学生都在升中学前去国外游学。”
沈宝寅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在家里,又是夏天,沈宝寅只穿了一件很薄的低领短袖和膝盖以上的短裤,皮肤几乎和衣服一个颜色,水白,透亮,青葱。
丰霆看到他粉红的四肢关节,忍不住想起四年前的沈宝寅,拉手的时候能感觉到这个小男孩的手掌非常弹嫩,低着头偷偷用脸蛋在他手背上蹭眼泪的时候,皮肤很软很滑。
其实他们的距离只隔着一扇门,丰霆却觉得好远,因为沈宝寅对他有所防备。
这时候他突然想,如果沈宝寅这时候和他提出还想爬平衡木,他一定伸手在后面保护他,在沈宝寅摔下来之前稳稳把人抱住。
可是沈宝寅已经长得很高挑,至少比平衡木要高,不再是喜欢鲜艳大玩具的孩童。而且他应该此生不会再想去油麻地的植物公园了。
该问的已经问到,丰霆面对他无话可说,转身回去。
男女主人的主卧在顶层三楼,那张欧洲雕花桌子前,黎兰君仍旧在客客气气地纠缠他妈妈。
他妈妈面色倦然倚靠在床头,虽然还保持着微笑,但显然已经疲于应付。
丰霆走过去,挡在了妈妈身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黎兰君:“阿寅的假期还长,应该并不是非得这两天就出国。沈家的钱不是全归我妈管,你有什么想法等叔叔回来再说。”
黎兰君马上表情就变了,不屑,又有点儿顾忌。倒是不再提钱了,但还是嘀咕了几句什么,大概是什么“大呼小叫,不尊重长辈”之类的。
丰霆权当听不见,反复还是那句话,等沈振东回来。
丰霆当时虽然长相极年轻,却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骨架,表情冷冷的,十分吓人。
黎兰君敢同一个孕妇为难,可并不太敢在一个拳头比沙包还大的年轻男人面前痴缠,于是没多会儿高傲地甩头离开了。
她一走,丰姗缓缓将肩背放松,摸着肚子很头疼地说:“阿寅的小姨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花钱如流水就算了,一点礼貌都没有,哪里像是大家族里培养出来的名媛。加上今天,她已经是第三次来问我要钱,前两次我都给了,唉,这个头开了,以后真是没完没了,你叔叔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回来,真不知道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
丰霆听着她抱怨完,不作评价,只说:“不要和她起正面冲突,妈妈,一切等叔叔回来再说。”沈振东愿意容忍这个小姨子,那就交给他去处理,“但也不要逆来顺受,我下午要回学校,如果在家里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立马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了马上就会回来。”
丰姗点点头,说:“有你在,妈妈什么也不怕。”
丰霆没什么动容之色,他并不愿意针对一个女人,只是为了丰姗不得不这么做,因此即使得到夸奖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想了想,又补充:“她用阿寅名义要钱的事情先不要跟阿寅说,阿寅什么都不知道。”
丰姗瞧了眼他,有点儿惊讶,没说话,也没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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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来拥抱着我形成漩涡(4)
丰霆在当天下午离开沈家,凌晨,大概十二点多左右,接到了从医院打来学校的电话。
电话那头一上来就问他是不是丰姗的亲属。
得到他确定的回答,立马告知他:“你的母亲丰女士在大约一个小时前从家中三楼的楼梯上不慎跌落,被你家中一位姓黎的女士发现。黎女士及时拨打了急救号码,并且把你母亲送来了本院。鉴于丰女士目前的情况比较紧急,子宫出血不止,本院已经启动急救程序,并按照急诊流程开始手术,请你也尽快赶到医院。”
很公事公办的语气。丰霆只觉得脑子嗡然一响,怎么挂断电话,通过什么方式去的医院,都已不太记得。
总之,等他赶到医院时,丰姗的手术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
手术室门口,等候间的椅子上,错落坐了两个人。魂不守舍的黎兰君,发呆的沈宝寅。
头顶灯光冷白,照得沈宝寅一张小脸惨白,他穿着睡衣,一看就是从床上才起来,表情有些木然和迷茫,看到丰霆来了,有点担心地张了张嘴,但细葱似的手指在袖子里搅了搅,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今日这件事,大概吓到了他。
丰霆略过他,直接走到黎兰君面前,站定了,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阴沉,也有可能还没从之前的血腥里回过神,黎兰君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上楼找你妈想再聊一聊阿寅的事情,一转头就看见她不小心摔下楼,差点吓死我了。”
丰霆从她脱口而出的解释中得到了一个崭新消息:并不是黎兰君发现了已经摔倒的他妈妈,而是他妈妈出事的时候,这个女人就在现场。
“不小心?”
“是啊。”
看她眼神飘忽,丰霆不太信事实只是说起来这么简单。但当时情况紧张,他又千头万绪,无法深入思考,只能先按捺住心中急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知道沈宝寅不待见他,他特意捡了个离他远远的角落,结果刚坐下没多久,沈宝寅拖着脚步,慢吞吞地挪到了他边上,挨着他坐了下来。
丰霆转头,用疲惫的眼神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视线猝不及防对上,沈宝寅显然有些坐立不安,也不说话,就真的只是坐着,两只雪白的手攥得紧紧的,搭在膝盖上。
丰霆这就猜到了,沈宝寅是特意过来陪他呢。
说不上什么滋味,丰霆转头,瞧了眼对方,因担忧而冷硬的眼神此刻温和了下来。
沈宝寅低着头呢,没发现正被他注视着。这孩子正在抽条,四肢都变得很长,皮肉却还是那么纤瘦,晶莹地,薄薄地贴在骨头上,像名窑的瓷器,漂亮,但透着脆弱。
还陪他呢,真不知道谁会先撑不住。
他在内心叹口气,转回了头。
彼此保持沉默良久,沈宝寅扭头,偷偷瞧了他好几次,像是想同他说话,但还没想好要说点什么。如此纠结了一段时间,话没说上,头先慢慢歪到了他肩膀上。
丰霆心里一跳,侧头看他一眼,沈宝寅似乎困到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倾斜,上下眼皮打着架。丰霆看不下去,推了推他的脑袋,低声叫他回去休息。
沈宝寅坐直身体,打了个哈欠,轻轻摇摇头。
手术长达三个小时,到了后半夜,仍旧没有任何人去休息。
或许是怕自己再犯困,沈宝寅站起来走了走,再回来坐下时,给他和黎兰君各倒了杯热水,递给他的时候,小声说了句:“别太担心,这是本埠最好的医院,你妈咪一定没事。”
丰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好几秒过去,才慢慢抬起头,沈宝寅依旧弯着腰站在他面前呢,就那么柔和地看着他,天花板上的冷光落在他背上,把他衬得几乎神圣,简直像个真正的天使。
他顿了顿,接过了那杯水,点了点头。
一直到手术结束,沈宝寅一直就那么陪在他身边。
后来回想起来,沈宝寅能够在当时说出那句安慰的话,丰霆真实地相信,沈宝寅对于他妈妈,一定没有后来那么深的仇视。
这也是他一直十分疑惑不解的一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原因,可以令一个男孩子,突然地,从沉静阴郁演变成后来那样暴戾激烈的模样。
真的只有青春期叛逆因子在作祟?
他不太信,答案只有沈宝寅可以告诉他,但沈宝寅似乎没有意愿想要和他交心。他还在等待那个时机的到来。
长时间的手术其实已经预告了一种不祥,等到手术室门口的灯终于熄灭,所有人齐齐站了起来,用希冀的目光。
遗憾的是,孩子并没有保住,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子,手掌大小的身体,模模糊糊能看清五官。
沈振东是在第二天早上急急回到香港抵达医院。
丰姗早已返回普通病房。
如同丰霆做的一样,进入病房以后,沈振东第一时间也是气急败坏问了唯一一个在场的目击者。
黎兰君给沈振东的说法,同昨夜对丰霆的一致。
丰霆借此机会,又问了几个问题。黎兰君瞧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想理会,但似乎是想到他昨夜罗刹似的脸,怪吓人的,还是按捺住脾气一五一十答了。
答完第一句话,丰霆就已看出她的不耐烦,但他没有停止,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问。
当重复问到同一个问题三次后,黎兰君终于爆发了:“你搞搞清楚,我是你妈的救命恩人,不是杀人犯,你还要问多少次!”
相对于她的躁动,丰霆显得十分从容,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因此说:“我没有问题了。”退到一边。
沈宝寅站在一旁,因为这不善的氛围,紧紧皱着眉毛。
最后是沈振东出来打圆场,说:“好了,一家人嘛,丰霆也是关心他妈妈,大人就不要同小孩子计较了。”
如果是随口编造出的事情,逻辑再缜密,细节处一定有无法耦合的地方,然而丰霆反复问,打乱顺序问,黎兰君提供的信息都同昨夜一模一样。
大家都懂丰霆翻来覆去提问的意义,因此即使都有疑惑,但在心里已经慢慢接受这就是一个不幸的意外。
直到丰姗醒过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受到肚皮已经变得平坦,表情先是空白一瞬间,接着扭过头,非常激动地问床边所有人:“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
眼泪从她的眼眶倏地滑落。
沈宝寅不忍心看,躲在了沈振东身后。
沈振东很艰难地,三言两语告诉了她真相,又坐到床边,握着她的手安慰说:“谁都不想变成这个样子,意外嘛,预料不到呀。阿姗啊,听话,哭完就好好养身体,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孩子没了我也很痛心,可是你更珍贵,你明不明白呢,你能好好的,对家里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丰姗的眼神非常空洞,完全没在听沈振东说什么,过了很久,她静静地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怎么会是意外,谁告诉你们是意外?”视线逡巡一圈,含泪伸手指向站在床尾的那个人,“幸好我还没死,还能给自己讨个公道!是有人推我下去!是她推我下去!”
被指控的,正是黎兰君。
黎兰君震惊了,她愣了一秒钟,像被踩了脚的猫似的,也激动起来。
“你有没有搞错,是你自己贪靓,走到哪里都穿一双丝绸鞋子,那么滑,当然容易摔倒,我还提醒你小心走路!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歹毒!是我送你来医院,你居然倒打一耙!”
两个女人,一个躺在床上啜泣,一个张牙舞爪要上前来质问病号,场面马上混乱起来。这样子,还聊什么呢,快快拉架吧。沈振东和沈宝寅父子齐上阵,一个拎着黎兰君后脖子的衣服一个抱黎兰君的腰,把她勉勉强强拽回车上,送回了家里。